后记:心存一念,虽九死而无悔 【七、写我最熟悉的故事】
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知道,作家应该写自己最熟悉的东西。那么什么是我最熟悉的东西呢?我劳改二十多年,最熟悉的事情,莫过于劳改生活和形形色色的劳改犯们。尽管通过这一主题也完全可以反映血统论的种种谬误,但是这个题材在当时绝不能写。尽管写作是秘密进行的,一旦被人发现,我至少应该有一个退步的地方,作为回旋的余地。
除了劳改农场,我所最熟悉的,那就是我的家乡了。我的家乡在浙南,我六岁从上海“逃难”回到故乡,到十四岁离开,在故乡度过了八年抗战的非常时期,也是我的整个少年时期。尽管这一段时间相对而言并不太长,而且还是我思想意识没有成熟的启蒙时代,但是故乡的山水、人物、风土以及传说故事等等留给我很深的印象,而且都是极为生动有趣的,作为校旱素材,最为恰当不过。
举其要者简单说几样:
我的祖先是永康县后吴村人,世代以石匠为业。清代嘉庆年间,老石匠带领子侄辈到缙云县壶镇建造贤母大桥,从此在缙云落户,成为永康吴姓族人在缙云一支的始祖。我的祖父,不但亦工亦农,而且还是个习武的武童生,在我小的时候,还见过家里的刀枪剑戟和石墩石锁石担之类。
我祖父怎么会学起武来,这中间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离吴石宕不远的地方,就在永康通向壶镇的大路边,有一座年久失修的花坟。据说这座花坟里面当年是有童男童女殉葬的。但是坟主的子孙不但没有生发,后来连祭祀的人都没有了,终于变成了一座无主的荒坟。尽管坟主原来是富贵人家,但是事隔多年,估计这墓早已经叫人家盗过,棺材里面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花坟原是用石板砌成的,有两块石板已经断裂,正好能容一个人跳下去。因此墓室里面常有淘气的放牛娃钻进去玩儿。
吴家有个小寡妇,还不到三十年纪,胆子倒挺大的,到了年下,日子过不下去,想了一个歪点子:黄昏时分,钻进花坟里面去,穿上白长衫,腰系稻草绳,戴一顶粗纸糊的帽子,嘴里叼一条长长的“红舌头”,只要看见身背包袱回家过年的单身客人从坟前经过,她就一跃而出,装鬼吓人。一般的情况下,过路的旅客遇见了鬼,总是扔下包袱逃命要紧,因此先后也让她“捡”了好几个包袱,发了几注小小的“黑财”。
有一次,她老戏重演,一个过客看见有鬼,急忙逃跑,但是死死抱住包袱,就是不撒手。小寡妇不甘心,拔脚就追。没想到那个客人第一是会武术的,第二当时传说鬼不用脚走路,是随风飘的,可是后面紧紧追赶的这个“鬼”分明有脚步声,就已经估计到可能是人装的,仗着自己力大胆也大,回过身来,一拳将那个小寡妇打倒,一手按祝糊胸前,正好按在乳房上,方才知道是个女人,这才一把提起她来,问她缘何要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小寡妇诉说丈夫故去,家里孩子小婆婆老,不忍心离去,又无谋生之术,过不去年,不得已方才出此下策。那客人与小寡妇一同回家看了她家里的情况,的确属实,颇为同情,反正他是单身一人,就留下不走了。这是吴石宕有了外姓人的开始。
这个人姓刘,是个太平军头目,当然对外是不声张的。从此我祖父及一些青年子弟就跟他学起武术来。
这个素材如果照实描写,未免不够高雅,形象也不够高大,因此我把它改为刘浪病倒在路边,吴本良把他背回家来治疗,并留下他当教师。从形象上看,似乎高大一些了。
太平军攻占壶镇以后,的确是被民团打败了的。李世贤的儿子,也确实就是被东勇陈士佐用鸟枪打死在壶镇贤母桥的瞭台上。这件事不但在当地流传,而且有县志可以证明。关于民团惨杀俘虏的经过,当地也流传有许多传说。我所听到的是:民团把壶镇大桥的两头一堵,让俘虏们自己人杀自己人:张三杀了李四,王五再杀张三,赵六再杀王五,直到剩下最后一个,才由民团给了他一刀。据说一次杀了有二百多人,大桥上尸体都堆满了。
这个素材,就是壶镇团防局在大桥上“杀俘祭忠”的原形。但是让太平军自己人杀自己人,我觉得太窝囊了,只好“演义”一下,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祖父学武,颇有成就,也想通过“仕途”改变自己的生活道路。他曾经到县城去报考过武秀才,论武功,是有希望考中的,结果让同乡人告了个“冒籍”,虽然临时借了一百多块银元走门路办理了“改籍”手续,但是这边手续没有办完,那边就张榜了,白花了一百多块银洋,武秀才还是没考上。从此就“灰心仕途”,没去再考。这一段故事,就是吴本良下考场并奔走改籍的原形。不过第一我把出面首告的人改为林炳,第二没花那一百多块银洋,就主动放弃了。
我祖父四十岁上,因为一条黄牯牛,死于林炳的手中。
那年秋天,我小叔叔牵了家里的黄牯牛在山坡地上放牧。他把牛往草地上一轰,就和小伙伴儿们爬树掏喜鹊窝儿玩儿去了。那牛见没人看它,跑到林炳家的豆田里吃了一片豆子,被林炳的父亲看见牵回家去。等到我小叔叔从树上下来,黄牯不见了,只好哭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