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九十六回:七言古风赋落魄 一语露怯难遮羞(五)
看那字体的雄健洒脱,笔力的苍劲古朴,意境的不流凡俗,道德文章,又在前阕之上。金太爷眯着小三角眼,回过头去,用一种颇为瞧不起人的口气问刘福喜说:
“如此说来,先生就是仙都山人刘老夫子啰?但不知这个练溪渔叟,何许人也?”
刘福喜“嗤”地笑了半声,刚要回答,姽婳夫人在旁边也忍笑不住,接口说:
“老爷一生仔细,今天怎么也眼大如箕,却疏忽起来了?丙辰年是咸丰六年,二十年前这位先生才十几岁,怎么就成了老夫子了?”
刘福喜见姽婳夫人已经一语道破,不便再笑,只好敛容自陈:
“仙都山人乃是家父,早年就在此间塾中执教,如今故去已阅十载。这个练溪渔叟,是个从他乡外地流落到本县来的高士,隐于渔樵,平时只以诗酒书画自娱。二十年前与家父相识之时,即年逾古稀,如今早已经身隶仙籍,不食人间烟火了。遗下一子,水性特好,人称鱼鹰子,虽已六十开外,依旧驾一叶扁舟,以捕鱼为业,可惜今天一早就驾船出去,老父台无法见到他了。”刘福喜见姽婳夫人已经一语道破,不便再笑,只好敛容自陈。
金太爷一时不察,闹了个笑话,虽然是被夫人指破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觉涨红了脸,只好含糊支吾,以求掩饰:
“如此说来,先生贵姓刘是不会错的了,但不知台甫是哪两个字?”
刘福喜欠了欠身:
“贱名福喜。山野村民,一向不用表字。”
金太爷“哦”了一声,转了转眼珠子,却不说话了。在他的记忆中,刘福喜这个名字,并不生疏。当年他得知黄龙寺有个老和尚跟吏隐山李老儿过从甚密以后,曾派出坐探细作,到仙都山一带密访都有什么人跟这个老和尚交游往来,捎带着也查查附近有什么干格劳的①汉子,值得加意防范的。禀报上来:仙都有个狂士,是个连秀才也没考上的童生,却又是文武全才,在当地被当作圣人一般看待,此人名字,就叫做刘福喜。听这个名字,鄙而且俗,倒不像个有抱负的深谋大略之士,后来再三察访,并没有查出他什么劣迹来,也就罢了。今天看来,此人外貌不扬而内藏机智,绝非庸庸碌碌只知温饱二字的村夫乡民,切不可以等闲视之。继而一想:自己是个即将离任的人了,奉命监视的逆臣既然已经落网,与他牵连不大的人物,也就管不了那许多,是好是坏,自有下任知县去斟酌定夺,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清闲时且清闲,这么一想,就又把警惕之心轻轻放下。环视室内,见窗前书案上堆着一大堆稿本,走过去一瞅,封面上写着“文心雕龙”四个隶字,下署“刘勰(xié协)”二字,翻开来一看,里面写的都是端端正正的恭楷,装订得也颇为整齐美观。金太爷不及细看,指着一大堆文稿问刘福喜:
①干格劳的——胡作非为的,不守法纪的。
“这也是先生的手笔么?”
刘福喜微微一摆脑袋:
“不是的,这是先父的手迹。”
金太爷稍一迟疑,又问:
“如此说来,尊大人的尊讳就叫刘勰(误读sī思)啰?令尊不负生平所学,立志著书,传之后人,令人敬佩;如今既然稿本已成,尊大人仙去况已十载,缘何仍不付梓,公诸于世呢?”
刘福喜见金太爷如此孤陋寡闻,不单连《文心雕龙》这样的书都不知道,甚至还把“勰(音协xié)”字误读成“思”音,不禁哑然失笑,但又不便出声,只得掩口微笑着回答:
“刘勰是南朝梁武帝时东莞郡莒(jū居)人,并非先父。所著《文心雕龙》五十篇,坊间早有刻本,只为书价昂贵,先父一介寒儒,无力购置,只好向独峰书院山长①处借来手抄。像这样的抄本,先父与治下所抄,已不下百十余部了呢!”
①山长——元代书院设山长,讲学之外,并总院务。乾隆时改名院长,清末又称山长。
说着,打开书橱,只见满满堂堂,一部一部,全是用毛边纸抄写用双丝线装订的,大小规格完全一致,每一抄本,分明已经诵读多遍,但是皮不破,角不卷,保持得干干净净,说明主人即使没有爱书之癣,也有爱洁之癖。
金太爷又一次出丑,直臊得满脸通红,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连极善于随机应变的姽婳夫人都觉得脸上讪讪的,无法为之解围了。幸亏这是在塾师的卧房里露的怯,并无外人听见,面子上还不至于太难看。只是如何转圜才能下台呢?正在不知所措间,忽听得小跟班儿的尖细嗓音在外间高喊一声:
“马翰林到!有请太爷!”
这一声喊,简直比一道皇上的亲笔赦书还值钱。金太爷赶紧转身离开书厨,夺门而出,匆忙中不单忘了跟主人施礼,连夫人就在旁边也忘却了。
原来,金太爷自从署理缙云县正堂以来,摆着五品翰林的架子,自命不凡,不单对本县的属官一个也看不起,就是对那一班告老还乡退归林下的大小官员,也不拿正眼儿瞧他们。独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南乡的马翰林。这是因为一者同出玉堂①之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