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七十八回:牵肠挂肚英雄气短 推心置腹儿女情长(三)
,分明是乡里中好事者伪造的古迹。素素把身上的披凤脱下来,面儿朝里叠成了一长条,铺在石碑上,拉着本忠并肩坐了下来,这才轻轻地说:
“这里前后没人,离大路也远,谁也听不见咱们说什么。哥哥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请在这里跟我细说吧!”
话到了嘴边,本忠倒又犹豫不决起来了。看看前后左右,四野静悄悄儿的,一个外人也没有。路上虽有几个过往的行人,都只顾赶他们自己的路,不会来管桑园里的这一对儿在说些什么。路边儿,两匹马并肩低头在悠闲地刨着蹄子啃着草。身旁,一双真诚坦白而又稚气无邪的大眼睛在看着自己,等待着自己向她倾诉心中的奥秘和苦难的经历。这个奇特的少女,她到底算是怎么一路人呢?她父亲是个督宪大人,尽管后来让朝廷砍了脑袋,但那也是由于他对太平军作战不力,终究是官军营垒中的首脑人物。在他手下,正不知有多少像刘教师那样的英雄丧失了生命。怎么说,他也是个欺压百姓的朝廷鹰犬,她的母亲,出身歌妓,当了几年如夫人,最终还是重操旧业,拿丈夫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去买人家清白的女孩儿来开妓院,供有钱有势的富商巨贾和官宦权贵们蹂躏取乐。怎么说,她也是罪恶的制造者,太平的粉饰者。尽管慈禧杀了她丈夫,她仍然跪倒在太后的脚下三呼万岁,叩头谢恩,而把丈夫的死因推到了太平军的头上。素素一提马缰绳,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那马立即四蹄生烟,一阵风儿似的蹿出去老远了。本忠策马扬鞭,在后面紧紧追上。
素素虽然聪明,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长大,怎么说,她也是属于她父母那个体系、那个范畴中人。囿于成见,对于父亲的被杀,只能认为那是出于太平军的牵连:要是太平军不造反,他父亲一个文职官员,何致于破门而出,去当带兵的总督呢?何致于会兵败被朝廷处死呢。在她看来,父亲是一个为国出力的大大的忠臣,只是敌我双方实力悬殊,败局难于挽回,有如大厦之将倾也,独木难支,皇上不察,将她父亲冤枉处死而已。因此,他恨的必然是太平军而不是皇上。她对穷人的苦难,能理解么?能同情么?她对达娃的看法虽然扭转得很快,但那终究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与她无关紧要的事情。出于一时的激奋,她也会司马青衫,洒几滴同情之泪;作为一件风流韵事,她也会设一座人鞭冢、做一篇《葬鞭文》;但若一旦事情牵扯到她的头上,她能够仅凭同情而置身事中,奋不顾身地跳进这个与她无关的漩涡里来么?能不能博得她的同情取得她的爱情,是小事一件;万一要是因此而生出些是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几年奔波,数载藏匿,尽毁于一旦?
本忠越琢磨越觉得事关重大,轻举妄动不得,刚刚张嘴要说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去了。素素见他犹犹豫豫地难于开口,就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拉着他的袖子,显得十分亲密、十分忠诚地轻声说:
“看哥哥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必是对小妹还不够信赖吧?这也难怪呢!你我相识才一两天,相处不过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而且还是说闲话的时候多,说说心里话的时候少。哥哥要是不笑话妹妹的轻狂,趁这会儿前后没人,小妹先把心里话跟哥哥说说。小妹天资愚鲁,不过生性却要强,专喜欢办那些别人以为办不到的事情。我父亲好大喜功,身为文臣,偏爱讲武,总想当一名儒将,在青史上留名。没想到画虎不成,反倒为此身败名裂,落一个惨痛的下场。从此结束了我千金小姐的身份,变成一个罪臣之女,改名换姓,流落他乡。
“亡父出事儿那年,小妹只有三岁,详细情况,当然不知道。后来听家母说起,亡父出抚浙江,可见并非不明兵事。只为两江总督怡良去职之后,筹饷重任,无人经办,恰好家父在京曾任仓场侍郎①,熟悉粮饷事宜,经大学士彭蕴章疏荐,才出任两江总督。亡父到任之后,力荐杭州知府王有龄出任江苏布政使,合力筹办粮饷,一应军事,都由将军和春、提督张国梁主持。所以常州陷落,实非亡父之责。亡父被逮下狱之后,大学士祁巂藻等十七人上疏奏清减罪,太后下旨交曾国藩察奏。曾国藩却上疏说:‘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罪,不必以公禀有无为权衡。’就这两句话,夺去了先父一条性命。所以说,先父其实是一半儿死在曾国藩手上,一半儿死在慈禧太后手上。诏下之后,人头下地,铁案从此铸定,永远不能更改了。
①仓场侍郎——清代设有总督仓场侍郎,专管漕粮收贮,驻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