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七十八回:牵肠挂肚英雄气短 推心置腹儿女情长(三)
听完了素素这一篇概略的叙述,本忠半天没有说话。他骑在马上,信马由缰,脑子里却在琢磨着故事中的那个达娃姑娘。尽管这是一件极难想象的事情,但在他的头脑中,居然浮现出一张满月似的圆乎脸儿来。他好像看见这张圆乎脸儿在月明如昼的深夜里闯入马群,用套马索套住最野的烈马时的微笑和欢乐,也好像看见这张圆乎脸儿在被残酷地活剥皮时的痛苦与愤怒。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不能自已。他完全为故事中的主人公所激动了。
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与素素之间,似乎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和一道不可攀登的高墙在阻隔着。听她在叙述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时候,她几乎是无动于衷地在讲一个很普通的故事,至于故事中那个叛逆的生死,对她来说,那是无所谓的,不关痛痒的。她所感兴趣的,只是一个漂亮女奴的两只胳膊变成了一对儿漂亮的马鞭这样一件事情而已。是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天生冷酷残忍么?还是她愚昧无知,对另一个世界中那些苦难的人们一无所知呢?
他分明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也是一个叛逆,尽管身份和地位都已经起了变化,但是终究有一天要回到故乡去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在这场搏斗中,自己是生是死,是浮是沉,现在还无法估计。但是,不管怎么说,作为自己的一个同伴,一个知心人,一个亲爱者,即便不能操戈披甲一同杀上战场吧,最最起码的条件,难道不应当是同情者、支持者甚或是参与者吗?那么,眼前这个素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于像达娃、像自己这样的叛逆,她能够理解、同情并且坚定不移地支持么?在决定跟她以什么样的关系结束这件事情之前,先弄清她的想法和看法,实在是刻不容缓的当务之急。
本忠的沉默,引起了素素的注意和惊异,她还以为他被故事中的血淋淋场面惊住了,轻声地问:
“哥哥,怎么不说话啦?是不是听了我讲的这个故事,心里面害怕了呢?我就不相信天下的女人胆子都小,所以我就从小练胆子,练到黑夜里不点灯,我也敢一个人跑到后花园去。哥哥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还练过武,想不到胆子比我还小,真得从头跟我练一练胆子才好呢!”
多么天真而幼稚的说话呀!本忠转过脸去看了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是坦率的,无邪的,而且还是脉脉含情的。本忠决不定怎样启发她,只好试探地问:
“听完了这对鞭子的来历,与其说是我心里害怕了,倒不如说是我心里难受更确切些。我问你,这个达娃,你说死得惨不惨?死得冤不冤?”
“这个达娃,要说她死得惨,倒是真惨;要说冤,我看一点儿也不冤,只能说是活该#涵叫她王爷的侧室不当,却愿意去当马贼呢!这不是放着现成的福不享,偏要去找罪受么?”
对于本忠的提问,素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马上就回答了上来,可见这个问题在她的头脑中早就已经想过,或者听人家谈论过,早就已经形成定论了。本忠进一步问她:
“要照你这么说,那些给王爷做妾的,都是在享福啰?不怕你生气,就拿你来打个比方:比如你父亲出事儿的那一年,你母亲要是没有抱着你逃了出来,而是抄家籍没以后,把你卖到王府里当了丫头。后来你长大了,出落得花朵儿似的;王爷看中了你,要收你做偏房,你是求之不得呢,还是死也不肯呢?”
素素没有想到本忠会把问题突然连到自己身上来,不觉羞红了脸,一下子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沉默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这才强压着忸怩故作镇静地说:
“这要看这位王爷有多大年纪,平时的为人怎么样了。不要说是像贾宝玉那样最懂得疼女孩儿的,袭人、晴雯她们都愿意给他做偏房;就是像哥哥这样儿的心肠这样儿的人才,要我去做妾,我也认了。谁叫我命苦,父亲犯了罪丢了官,株连到女儿籍没为奴呢!一个女奴,又没有当正室的福份,不当侧室,还想当什么?不管怎么说,这总比长大了发出二门外头去随便配个小子强得多了吧?”
本忠没有想到素素居然有如此胆量,敢于攀扯上自己,说出别的姑娘所不敢说的话来。不过本忠还不满足,抓祝糊的话茬儿进一步追问:
“要是那个王爷又老又丑又坏,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疼女孩儿,只知道贪图美色,专门作践女孩儿呢,你是不是也愿意给他做偏房、去享这样的福?”
本忠的话,像利剑一样一下子刺疼了素素的心,不由她想起了那个打过她主意的、本城盐运上的赵老爷来了。那个赵老爷,就是个又老又丑又坏的家伙。听说他每年都要买几个妾,喜欢的,留下玩儿个一年半载;不喜欢的,不出三个月又转手卖出去了。这种人仗着有钱有势,只知道作践女孩儿,哪会把女孩儿一生的幸福放在心上?想到这个赵老爷,又想到达娃所不愿意嫁的那个老王爷,忽然间,她跟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娃靠拢了,接近了。想想自己,又想想人家,将心比心,一股热流从心底里涌了上来,她几乎是呼喊而出地嚷着说:
“啊!我懂得达娃为什么要逃出去当盗马贼的原因了!要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