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七十二回:大官人有情有意开盛宴 恶讼师没遮没拦打皮科(下)
开门帘儿走进雅座,口称:“给诸位老板请安!”孔大方急忙还礼,小厮端过一张凳子来,就放在孔大方与范学丹的中间,接着又送上来一副杯筷。孔大方请赵师傅坐下,又替他把酒杯斟满了,这才举杯说:
“赵师傅调治菜肴辛苦,诸位满饮一杯相谢!”
大家一齐举杯。赵师傅站了起来说:
“俗话说:一人难称百人心。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确实是众口难调。席上菜肴,有什么不对众位客官口味之处,还望诸位多多包涵担待!”说着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东道主陪饮一杯,双方亮了杯底。众客人有喝一口的,有喝半杯的,也有陪着干了杯的。不过人人都不动筷子,等着看赵师傅怎样下手。
赵师傅双手一拢,先冲大家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口称:“僭越了!”这才不慌不忙地抓起筷子来,把鸡头上顶着的那个山里红夹了下来扔进自己嘴里,接着回手照那香酥鸡兜头盖脑就是一筷子打了下去。说也奇怪,就这么一打,一只肥母鸡身上所有的肉全数散了下来,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在盘子里趴着。一回身,用同样手法把另一只鸡也整治完毕,于是放下筷子,抱拳说了声“献丑了”,就离席要走。
他的绝活儿赢得了大家不住口的称赞,人人都站起来离座相送。
赵师傅下楼以后,孔大方举起筷子来,指着香酥鸡说:
“这是赵师傅的一绝,轻易不露。别说是几位远客了,只怕在座的本方土地,有人也还是头一次开眼呢!这鸡,先用文火煨,后用武火烤,吃起来,到嘴就酥,称得起是色香味俱佳,也是难得吃到的风味名菜,当年得到过乾隆皇帝的赏识的。诸位不要做客,趁热,快请!”
“请!请!”十双筷子,一齐举了起来。
红云自打进门来以后,听人家尽拿自己跟本忠打哈哈,又见本忠稳重老实,一表人才,不由得心中一动,真的有点儿想入非非起来。尽管她沦落于风尘之中,以出卖色相和皮肉为业,有钱的大老倌可以对她随心所欲地戏弄调笑,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男人,说拉铺就得拉铺,对于羞耻二字好像早已渐次泯灭,几乎丧失迨尽,早年间也曾经有过的少女的娇羞,如今跟她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不是她这一路人所能够有和应该有的了。不过她终究还是一个人,凡是作为一个年轻女子曾经有过的幻梦,她也都曾经有过,而且至今依旧沉浸在虚无缥缈的荒唐梦里,不曾醒来。正因为如此,她跟姐妹们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她脾性孤傲怪僻,行为乖张任性;皮鞭蘸凉水抽,烙铁烧红了烫,之所以制不服她,无非因为她想跟别人一样过一个人所应该过的生活。因此,她的心理是矛盾的,她的人格是双重的。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妓女,每天听凭下流无耻的男人作践蹂躏,在她身上寻欢作乐,发泄兽性;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女人,她又在期待着自己的丈夫和真正的爱情。当她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供人作乐的玩具的时候,她完全失去了良知,只是麻木不仁地应付着客人,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当她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又充满了幻想。她觉得自己的心灵是纯洁的,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损害别人的事情,完全有权利和有理由跟别人一样地获得爱情,过人的生活。但是在她所能够接触到的男人中间,她到哪里去一个洁白无暇的灵魂呢!
由于强烈的做人的欲望和爱情上的空虚和饥饿,加上她的涉世不久,阅人不深,她先是轻信了,接着她受骗了,最终她失望了。她不仅没有跳出苦海,这种心灵上所受的摧残,比之于肉体上受虐待的痛苦,更不知要难受几千万倍。为此,她想到过死,想到过遁入空门,但又不甘心,总想在茫茫人海中抓住一个真心实意的男人,跟她同舟共济,航向光明幸福的彼岸。于是她又活了下来,寻找着,等待着。
今天,人的良知似乎又在向她频频呼唤了,眼前的这位小客官,他是否已经娶过亲呢?他是不是自己期待中的那种男人呢?肯不肯从风尘中救出一个弱女子来,并且尊重她、爱护她,拿她当一个正经女人一样地对待呢?……
红云正在沉思中想入非非,正在从这个陌生人的脸相和言语动态中推测他的性格和脾气,忽然意外地看见这个人猛然间回过头来看她,四目相视,躲避不及,两个人的眼锋在半路上碰个正着。从他那犀利明亮的目光中,她好像看到了这个人坦白的心地,又好像自己心中的奥秘在这匆匆一瞥中已经完全叫人家一览无遗。回复了人的良知的她,也回复了她少女时代所固有的羞怯,陡然间两朵红云飞上了双颊,心头也突实地乱撞乱跳起来。出于慌乱,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会用一个最甜的、最美的、最亲的微笑向他匆匆抛去,同时一种期待的、友善的眼光也接着从她那灼灼逼人的眼睛中迸发出来。
本忠一者入境随俗,既然来吃花酒,就不便于羊群中出骆驼,一个人特殊例外,只好随波逐流,逢场作戏;二者从主人和客人的谈话中,知道这个红云姑娘不单色艺俱佳,而且孤高不俗,是此中的佼佼者,因此也愿意见识见识。及至见面,不论是她那典雅素淡的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