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六十八回:大财东仗势舍财硬请客 小戏子逢场作戏代新郎
什么戏,事前也不预定,而是由座中的老爷相公们即兴随点随唱。所演的戏,也是以唱功为主的折子戏居多。可以上了装演,也可以常装清唱。每演完一折,唱戏的女孩子从台上走下茶座来讨赏、领赏、谢赏。茶客当中,多一半儿是只出钱喝茶、不出钱听戏的。当然,这种有档子班儿唱戏的茶园儿不同于大路边凉棚下的茶摊儿,三个铜钱就可以沏一壶清茶,还可以搭一个沙板儿;在这里,不单茶资贵,不另拿出几个钱来,也找不到好座头。台上有小妞儿唱戏,座儿的好坏远近,当然也就大有讲究。有钱的大老倌儿,要想坐得近点儿,看得清点儿,听得真点儿,就得拿出比茶资高得多的钱来向茶房“借座儿”。戏班子主人带着红角儿,手捧戏目下台来请大老倌儿点戏,当然也在这些雅座中张罗,大献其殷勤。“醉翁之意不在酒”,点戏的大老倌儿不一定是为听戏而来的。真正听戏的主儿,倒是两廊或后座那七八个人挤着围坐一副座头而只沏两壶茶的茶客。他们伸长了脖子,侧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张大着嘴巴,从那纷乱、嘈杂的谈笑声中捕捉一句半句几乎被淹没了的乐曲唱词。即使是听到了十分婉转的歌喉、千古绝唱的妙词儿,他们也不敢大声叫好,而只是频频点头,回顾一下伙伴儿,发一个会心的微笑而已。
王家班子是所谓野台子戏班儿,讲究的是武功唱做,演的是整本儿的大戏,到了温州这样的大码头,当然不可能在城里的茶园子里落脚,而只能在乡下的村镇中为财主人家的喜庆还愿唱包场戏。唱完了一处地方,就转台子。他们从乐清县南下,先在柳市镇上唱了十几天,接着就往西到巷头唱。照班主的计划,打算沿着瓯江逆流而上,经青田、丽水、缙云、永康,回到金华去。
这巷头,跟温州隔江遥遥相对,虽然不过是永嘉县属下的一个小镇,却因跟温州隔江对峙,又是楠溪与瓯江的汇流处,成为南北交通的孔道,不论是从乐清县到温州府,还是从永嘉县到温州府,都要经过这里。因此地方虽然不大,商行、货栈、饭店和各业作坊却不算少。镇上也颇有几家财东大户,如今又正是八月中秋芙蓉花盛开的季节,办喜事还愿的人家也就比平时更多一些。王家班子赶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到这里来唱戏,无怪乎一唱就是半个来月,还连节后十几天的戏都定出去了。
还没有到温州,本忠在路上就悄悄儿地跟他师傅提起陈焕文的那档子事儿来:不管怎么说,这个陌路相逢的温州客人匆匆一面就许了女儿,又留下一百两银子叫自己读书上进,看起来也是个识人头的明眼人,不管他以后悔不悔,当时的一片诚意总不是假的。如今事情出了拐,中途横生枝节,家里出了人命,自己逃亡在外,人家还不一定知道呢。往日离温州那么远,倒也罢了;如今到了温州地面,想来这个南门外的瑞溪镇总不会太难找,不论从道理上人情上说,都应该去见他一面。更主要的还是去给人家讲明家里的变故,还人家那半支玉簪,别耽误人家闺女的青春是正经。
仇有财也想到了这一节,主张让本忠去瑞溪镇会会陈焕文。不过他不十分相信买卖人的话会是铁板上钉钉子——实打实的。当时陈焕文也许是出于激动,出于感谢,脑瓜子一热,就许了女儿留了银子,过后指不定后悔不后悔呐。再说,他自作主张把女儿许给一个穷打石头的,回到家里,他老婆闺女能跟他一样的心肠,只图人不图钱吗?如今又出了杀死人命逃亡在外这样的大事,只怕连躲还躲不开呢,哪儿还肯认这门亲事?不过不管他认不认,去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了,好让人家安心另行择配,也是应该的,就跟领班的说好了,单择九月二十六这一日告假半天,师徒二人一起过江到瑞溪去找陈焕文,以便随机应变,商量办事。
九月初的一天,日戏刚散场,本忠散戏演的是《瓦岗寨》里的王伯当、《长坂坡》里的赵子龙,正戏却是以唱做为重的昆曲《白蛇传》里的许仙。不论文的武的,都演得十分出色,博得了台下的一片喝彩声。
正戏收场,正当大伙儿忙着卸装收拾行头的工夫,见本地的潘总甲①斜着肩膀,甩着袖子,领着一位身穿瓦灰色湖绉长衫、一脸的麻子、年约五十开外的客人走进后台来。领班的看他那模样儿像是一位乡下的土财主,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招呼让座儿,张罗着烟茶。潘总甲指着长衫客人跟领班的引见说:
①总甲——清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设里正一人承应一里的捐税、劳役及治安等。因一里下分十甲,因此里正也称总甲。
“这位就是本镇上第一富户张二爹,家里广有田亩,就一位小舍人,本月底就要娶亲办喜事儿了。王老板,你的买卖来啦。咱们二爹瞧你们班子的戏唱得好,有心看承看承你,包你们三天戏,包银从例。咱们二爹可是镇上有名的大好佬,为人慷慨,出手大方,外加又是喜事临门,只要你们全班人马肯卖力气,把戏唱好了,二爹少不了重重的有赏!怎么样?你们班子到了兄弟的地面儿上,兄弟我没少照应吧?”
王领班的嘿嘿地笑着,频频点头拱手,答谢地方上的美意。一班戏班子,前台后台三十四个人的吃喝浇裹,全指着一台连着一台有戏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