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六十七回:金华街头办菜肴走失爱女 重操旧业唱武丑辨迹寻踪
儿,他再派人去找,叫我也随时留神打听。
我做梦也没想到做生日会做出这样两场大祸来。骨肉离散,不知哪天才能团聚,弄得不好,今生也许再也见不着小玉的面了。遭上了官司,不得不离别亲如父兄的上人和一众师父们。没有上山之前,只知道唱戏吃饭,还说是凭本事走遍天下,谁也管不着我。待到戏班子挪不了窝儿,老婆受到欺凌,才觉着天下事不是你不惹人人家就不惹你,这里面好像有一帮人是专门欺侮人的,另一帮人则是专门受人欺侮的。这种感觉,尽管以前也依稀在脑子里浮现过,可是没有欺侮到自己头上,有感觉也不强烈,倒好像自己是方外之人,只不过是隔岸观火,谁凶谁狠,和自己的关系不怎么密切似的。一旦有人欺侮到自己头上来了,我是个有血肉有气性的人,决不是那么好欺侮的受气包、窝囊废。“此仇不报非君子”嘛,不亲手宰了仇人,在亲友们面前还能抬得起头来吗?在九泉之下还能见父母妻子的面吗?
我杀了黄金龙报了仇,就好像别人欠我的债已经还清了,我也就心安理得起来,还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满够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堂堂七尺男子汉了呢。赶到进了双龙寺,认识了正觉上人,听到了许许多多以前闻所未闻的道理,渐渐地懂得了这个一边是欺凌、压榨,一边是痛苦、彷徨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事情清楚得很:凡是欺压人的人,总是那有钱有势的官宦粮绅,而受欺压的人呢,总都是十分善良、十分淳朴的穷苦百姓。他们之所以受欺压,并不在于他们的善良淳朴,而恰恰在于他们的没钱没势。我娘受了有钱有势的人一辈子的欺凌,最后连命都送在他们的手里。但是我那善良淳朴的娘,却至死没有怨恨过那些害死她的权贵富翁们。她认命,她说自己受苦是因为上辈子没做好事,欠下了债。这是因果报应,万劫不爽。
以前,我也相信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类的佛门道理,不过又觉得有些想不通:既然那些大富大贵的显宦财东都是前世的善人,那么为什么到了今世都变成了罪该万死的恶人了呢?上山以来,听上人讲道,讲来讲去无非说明“千万部佛经全是弥天大谎”这样一条无上真谛;什么天堂地狱、因果报应,什么人世是苦海、涅槃是解脱,都无非是要人们服服帖帖地甘愿受人欺压。要是真有地狱的话,我看释迦牟尼就应该第一个打下阿鼻地狱。释迦说教五十年,我看只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一句是实话。我上山四年来,刚明白了一点点道理,正想跟上人多学一些东西,谁料到一个葫芦锯两截儿,好端端的要做什么生日,凭空生出这两场是非来。
坐在上人面前,我思潮起伏,有多少心里话要对上人诉说,有多少死疙瘩要请上人帮我解开呀!明天天一亮我就要离开这片干净土,踏进我来的那个世界,难道还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过日子吗?
我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摇旗呐喊,乱哄哄地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心里乱,还能说出有条有理的话来么?
上人见我语无伦次,看出我心乱如麻,情绪不宁,就亲自端来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湖南泡菜,打一壶自酿的大曲酒,一壶二碟,与我二人一起唱开了《蝴蝶会》,要我丢开千头万绪,先坐下来开怀畅饮几杯。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真是不错。酒助谈兴,话助酒兴,三杯酒下肚,心绪渐渐安宁下来。上人深入浅出地纵横剖析当今世界现状:朝廷媚外压内,官府鱼肉乡民,富者勾结权贵,专会在穷人身上打主意。可是另有一班灼见文士、勇猛武夫,他们胸怀奇志,不愿跟那班蝇蛆同流合污:有的在朝野大声疾呼,发动清议,制造舆论,盼当今皇上振作猛醒;有的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拉起一支人马来,反抗官府,背叛朝廷。这两种人走的路子尽管不一样,结局却都是以身败名裂而告终。什么原因呢?一个是太相信皇上,一个是太相信自己,眼睛里都没有看到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另一些人,却又太不相信自己,看到朝廷腐败,官府糜烂,于是有的隐居山林,借诗酒书画发泄胸中积愤,消磨漫长岁月;有的沉溺声色,借男欢女爱忘却临渊之危,打发眼前光阴。生在当今之世,不瞽不聋,不痴不疯,究竟应该怎样做人,把一腔热血洒在什么地方为好,不也是一个颇费斟酌而要特别认真思考的题目吗?
就这个课题,我们从黄昏谈到深夜,从深夜又谈到金鸡初唱。上人把道理掰开了揉细了给我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一夜工夫,我解开了几十年来没有解开的死疙瘩,也懂得了往后应该去干什么和怎么干。看看天色,已经是东方欲晓,我匆匆收拾收拾,告辞了上人,背一个小包袱,抄小路奔兰溪大步走去。
到了兰溪,我改名仇有财,搭一个跑野台子的小戏班,改行唱小丑。后来跳了两次槽,才到的新声舞台。我不是赌过咒发过誓再也不吃唱戏这碗饭了么?怎么又自食其言吃起回头草来了呢?这里面却又有一段因缘。自从临别前听了上人的一席话,真叫胜过读了十年书。我懂得了是不是受人欺凌,不在于干的是哪门行当。根本的道理,在于天下的人有贫富、上下、官民之分;绝大多数人受别人欺凌,还有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