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十六回:蚩蚩群氓遭涂炭 浩浩义军攻县衙
,俗称“磨刀雨”。但是,光绪元年的五月十三,依旧是万里无云,赤日炎炎,居然应景儿的“磨刀雨”也没下一颗!
过了五月十三以后,庄稼汉们急得要发疯,眼睛都憋红了。为了要雨水,要这活命的水,真是叫他们赴汤蹈火都会在所不辞;只要有人提出一个办法来,不管灵验不灵验,都愿意去试一试。
求雨的人群川流不息,这一拨儿刚过去,那一拨儿又过来了。从早到晚,县衙门前面几乎就没有停息的时刻。金太爷所最恼火的接雨跪香,每天都得操演个三番两次——这种苦头,他到缙云上任以来,已经尝过不止一回了。而使他更不放心的,还是求雨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涌进城门里来,万一雷家寨的匪徒们趁机混进城来乱中闹事,岂不是会无法收拾?除了责令绿旗营和新招的小队子天天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般严加防范之外,金太爷也确确实实打心里希望甘霖佳雨及早沛然而降,从而大大减轻他如焚的焦心和不安的疑虑。
他把前年大旱时祷告苍天卓有功效的那篇祭文找了出来,唔唔呀呀地在县前跪读了不止三遍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原先十分灵验的神咒,这一回任你再三催动,依然毫无效应,大有苍天气恼,充耳不闻,任你磨破嘴皮儿,仍是不理不睬那个劲头。自以为神通广大,入海能擒龙,上天能揽月的金太爷,这一回确实感到黔驴技穷,无能为力了。
灾荒之年谣言多,真是不假。天一旱,关于“老天为何不下雨”这个题目,一下子就冒出了几十种甚至上百种不同的讲法来,真是众说纷坛,莫衷一是。大多数老人们都说,缙云县是块风水宝地,每隔十一年,水旱一更替,这是百无一爽的。算起来,同治三年甲子发过一次大水以后,到今年光绪元年乙亥,应该是发大水才对,不论怎么说,总也不至于干旱到连吃水都没有吧?如今乾坤颠倒,水旱错置,一定是有不祥之物或是旱魃之类在本地降生了。要不把这害人的旱魃除去,缙云县可就要旱成不毛之地啦!
于是乎,关于旱魃的传说不胫而走,城乡远近,到处都在议论旱魃,寻找旱魃,人人都以除去旱魃迎来甘雨为至高无上的头等大事。但是旱魃究竟是什么模样,在什么地方,怎么才能把它除掉?则又众说纷坛,不知道究竟谁的话靠谱儿了。
于是,不识字的人就去问佛,识字的人就去翻书。因为佛是圣人当的,书是圣人写的,溯本穷源,本是一宗。一些愚夫愚妇们先后去问了许许多多的神和佛,可是神佛们大概不是跟旱魃有深厚交情,就是跟旱魃做了儿女亲家,大都是语焉不详,不肯细说。村夫村妇们不得已,只好到本村或外村的书塾里去请教学究先生。村学究们戴上了老花眼镜,捧出厚厚一叠书来,一本一本往下翻。《诗经》里倒是曾经说到过“旱魃为虐”这样的话,但是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什么模样,都没有说明白,就是孔颖达老先生的疏文里,也只说“魃,旱神也,一名旱母”,仍不知旱魃此神究为何物。不过多少也泄露了一点儿天机,知道旱魃还有个表字,叫做“旱母”。既然是“母”,那么,一定是女身无疑。于是又有个老学究去翻开了《神异经》,找到了旱母一章,方才知道此神住在南方,赤身裸体,长仅二尺,眼睛长在头顶心儿上,走起来其快如风,度其意思,大概是个穿不起衣裤的穷家孩儿,而不是什么雌性的妖魔。
但是另有一位老学究却说是“此见不敢苟同”,他翻开了《南史》,说是梁代有个州牧叫做萧推的,历任淮南、晋陵①、吴郡太守,凡是他所到的地方,总是赤地千里,奇干苦旱,吴人都说他是旱母。由此看来,旱母似乎应该是个不替百姓造福的父母官。
①晋陵——郡名,置于晉代,在今江苏武进县。
于是乎认定旱母是穷家孩子的老学究和认定旱母是父母官的老学究又争执起来,官司打到了学中教授面前。老教授沉吟再四,觉得这事与父母官挂在一起总不大好,于是也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北史》,戴起老花镜翻了老半天,指着一行读给众人听:“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②据此,主张旱魃是女身,是个善神,不是凶神;住在北方,不是住在南方。三位老夫子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儿四溅,又都有书可据,各不相让,几乎老拳相向,动起武来。经人相劝,说金太爷出京之前是位翰林学士,读过的书汗牛充栋,有什么疑难之处去请教他,必能剖析疑义,得出笃论。大家一听言之有理,就扶定了三位老冬烘一齐来谒金太爷。
②这一句的全文和句读应该是:“魏之先始均仕于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这里指文理不通的老教授读了破句,曲解了原意。
今太爷问明了来意,不觉哈哈大笑,叫小跟班儿的到书房里去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可谈》,随手一翻,就指着一页读给大伙儿听:“妇人有产鬼形者,不能执而杀之,则飞去,夜复归就乳,多瘁其母,俗呼为旱魃。亦分男女,女魃窃物以出,男魃窃外物以归。”众人看到了如此详尽的说明,皆大欢喜之外,全都心悦诚服,别过金太爷,一拥而出,四处寻找旱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