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十六回:相好心中另恋相好 能人圈外更有能人
江湖使枪棒卖膏药的,居然胆敢在闹市之中诋毁父母官,不禁勃然大怒,一拍惊堂木,顺手抓起一把儿红头竹签来,数也不数,只说了声:“与我加力打这厮!”就扔下堂来。
班中雷一鸣的几个朋友,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只是频频地与那几个掌刑的衙役递眼色。掌刑的会意,摁倒了雷一鸣,扒下裤子来,一板子下去见红,两板子下去见血,一递一板,两边一五一十地数着竹签,一共打了一百二十板——实际上是二十四板——这才住手,把个雷一鸣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开头嘴里还大叫:“我犯什么罪了?为什么不问情由上堂就打?”后来就不说话了,只是一声声叫唤。太爷看了,才略为消去一些心头之恨。
前面说过,衙门里打屁股,本来属于“罚”的一种,并不是为了逼供。今天金太爷打雷一鸣,名义上也是“罚”,是罚他“诋毁本官”之罪。他知道雷一鸣是“下九流”中人物,打他几下屁股,并不能羞辱他,所以一心只想让他皮肉上多受点儿苦。可是作为“罚”,又不便于使用夹棍儿之类的刑具,于是情急之下,抓起一把红头火签来,数也不数,就扔了下来,不单超过了“一百满杖”的规定,而且还特别声明,要“加力与我打这厮”。
按金太爷想,这样的惩罚,也够这个卖膏药的喝一壶的了。但是他头一年当知县,不知道大堂上行刑打人有许许多多的花样和障眼法:同样是打板子,有一板见血,板板溅血的,但却只是伤着浮皮,看起来血肉模糊,其实并没有十分使力,也没有伤着骨头,敷上棒疮药,将息几天就好了;也有打了百十板子,一点儿血丝也不见,看起来好像打得很轻,其实里面的筋肉都打烂了,要是请不着名医诊治,就会终身落下残废。在衙门里掌管行刑这份儿差使的,出息较多,为了要瞒过堂官的眼睛,还非得练出几手绝招儿来不可。就说打板子吧,据说有那手艺高明的能人,一块豆腐干可以打二百板子外皮儿一点儿不破,切开来看,才知道里面成了烂泥了。今天掌刑的打雷一鸣,尽管没有打豆腐干不破的高明手艺,至少用的就是看起来挺邪乎实际上并不太重的那一手。这种事情,雷一鸣久闯江湖,心里也明白,就假意连声叫唤,装出一副疼痛难禁的样子来。这种花招儿,“鬼话夫人”从小在衙门中长大,倒是全都清楚,好在她今天没在太爷身边,大家瞒上不瞒下,总算没有露了马脚。
打完了一百二十大板,金太爷又使劲儿一拍惊堂木,声势汹汹地问:
“是谁指使你在学宫前闹市之中毁谤朝廷命官、诬指本县贪赃枉法、受贿纹银一千六百两的,快快从实招来!如有半点儿支吾,大关伺候!”
话音儿刚落,三根无情木“噹啷”一声从衙役手中扔到了雷一鸣的面前。——堂上现在已经从“罚”变成了“审”,也就是说,可以用刑具来逼供了。
衙门里的事情,雷一鸣听也听得多了,知道这是虚张声势,先打一个下马威,只要口供无处查对,也无法定罪,就给他来一个装傻充愣,无踪无影地胡指混说一气:
“这是我亲耳在县前茶楼里听两个茶客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千真万确,赃银是整整儿一千六百两。人家连那汇票庄的字号都说得清清楚楚的,那还有错儿!”
“不许混说。那两个人都是什么模样?你记得么?”
“那两个人,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一个鼻子俩眼睛,长袍马褂,瓜皮小帽,脑后拖着帽根儿……”
“混账!问你认识不认识!”
“见了面当然认识。那俩人一个是鹰鼻子鹞眼蛤蟆嘴,刀螂脖子仙鹤腿,细长个儿,罗锅腰,说一口绍兴官话;一个是矮小干枯,瘦猴儿似的,脸上好比是翻过来的石榴皮,鸡啄过的西瓜皮,尽管不是癞麻皮,也是个陈年桔子皮,三分有点儿像人,七分倒像个鬼,说话是本地口音,脖子上还拴着一面老大的十字银牌儿。缙云县城,只有屁眼儿那么点儿大,大老爷只要叫我去找,三天之内保管给你找来。是真是假,大老爷自己问他们得啦!”
金太爷一听,说的这两个人,不分明是丁拐儿师爷跟校合师李梅生么?心里先自有几分怯了,却故作镇静地说:
“混帐行子!真是个卖膏药的,满嘴里胡吣。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没根没据,你就到处胡说乱嚷吗?”
雷一鸣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没根没据?人家还见到了那张即期庄票了呢!大老爷试想,一个当县太爷的,拿着皇上的俸禄,吃着百姓的粮食,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亭台楼阁,不为百姓办事,反倒贪赃枉法,你说叫人生气不生气?我在市上也没说别的,只说我们县里要是出了这样的父母官,就应该把他轰出缙云地界,让他回家吃老米饭去。这样义正词严,反对贪官的话,难道说错了吗?试问贵处的县太爷要是贪赃枉法,你是高兴呢,还是生气呢?”
金太爷让雷一鸣半明半暗半真半假地一通挪揄,啼笑皆非,气得他抓起惊堂木来连连击桌:
“住口!越发地胡说八道了!你见到本县贪赃枉法了吗?证据何在?拿来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