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回 刘教师中计遭毒害 蛤蟆岭新添菊花坟
心里也逐渐明白过来了。
这时候,刘保安的脑子里就好像拉开了西洋景①,一片儿拉过去又换一片儿,许许多多平时想不到的人,记不起来的事,忽然间一齐涌上了心头。恍惚迷离中,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分明看见:父亲站在红炉前,从融融的炉火中夹出一块铁来,放在砧子上,正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他,要他举起铁锤来;母亲端来满满一碗他最爱吃的炒鳝丝,放在他的面前,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久离家乡的游子,要他举起筷子来;师傅把狗赃官揪到忿怒的人群中,摁倒在天地会的大旗前面,用坚定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要他举起宝刀来;师妹在上海大南门断后,手舞大刀,浴血奋战,掩护大伙儿撤退,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他,要他继续举起造反的大纛(dào到)来;弟兄们蛰伏壕堑,眼望敌阵,高举着滴血的钢刀,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统领,等他发下命令来;赃官们临刑之前,浑身哆嗦,四体乱颤,亲爹亲娘地哀叫求饶,磕头如捣蒜,用狗一样的目光看着昔日的囚徒、今天的判官,摇尾乞怜,求他软下心肠来……
①西洋景——即北方的“拉洋片儿”。
一张张喜怒不一、神态不同的脸,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终于渐渐消失,在许许多多张脸当中,最后只留下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小耳朵,三角眼,露出得意的目光,撇着嘴奸笑着——就是这张脸,铸成了自己一生的大错。自己这条命,多少次冲锋陷阵,九死一生,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竟会断送在自己的徒弟手里。一股无名邪火,从心底深处陡然腾空而起:劈了他#汉了他!绝不能让他这种得意的奸笑在自己面前晃动!朦胧中猛地瞪圆了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定睛一看,抓在手里的,却是本良的袖子。
那张奸笑着的脸突然隐去,四周是本良一家亲人般关切的眼睛。温暖、感谢、激动的心情像一股暖流,化开了他心中的块垒,抚平了他心中的创伤,驱逐了他心中的悔恨。一时间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像决了口子的洪水一样,一齐涌出了心田,堵塞在喉间,竟不知从何处说起。啊!生命的尽头,人生的最后时刻,脑海中汹涌澎湃,心潮一浪高过一浪,此时此刻,他有多少话要对亲人们诉说啊!嗓子眼儿里咕噜了一阵,谁也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抓住本良的那只手,却抓得更紧了。喘息了半天儿,才渐渐地平静下来,断断续续地说:
“本良,在我的一生中,没做过半点儿亏心事儿,也没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去见我的父母亲,去见我的师傅和师妹,我用不着低头,也不会脸红。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件事情不是出于我的本心,这就是为了想不离开你们,却去了林家。我忘了天地会只为穷哥儿们办事儿的章程,也忘了师傅不许我们跟官府财主来往的教训。我用我的奶水养大了一头狼,到头来却叫这只白眼狼把我自己一口儿吃掉。这就是我闯荡江湖,奔波飘泊,用我自己的一条命换到手的惨痛教训。我劳累一世,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好东西留给你们。记住我的这个教训吧!这比金银财宝有用……”
说完了这几句话,刘保安似乎支撑不住自己似的,把脑袋倚在本良的肩上急剧地喘着气儿。大家都不敢说话,只有月娥过来替他轻轻地捶着背。过了片刻,刘保安的呼吸又渐渐地均匀起来。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猛地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定有力地说:
“还有,黄龙寺的那个老和尚,见识、武功,都在我之上。他尝遍了人世的酸甜苦辣,如今看破红尘,遁迹空门,又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大愿意多管尘世间的是非曲直。我死之后,如果遇到什么解不开的重大难题,你们可以去找他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刘保安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心潮的澎湃,气往上提,血往上冲,只觉得眼前一阵儿金星乱迸,接着是一团无边无际的漆黑,隐约有几颗芝麻粒儿似的金星,在眼前上下飞舞,耳畔也仿佛听见有一阵嗡嗡的鸣响,像是仲夏之夜庭前的流萤乍明乍灭,深秋傍晚野外的促织一唱一和。刘保安赶紧闭上眼睛,靠在本良的肩上呼呼气喘。本良轻轻地替他捶着背,却拿眼晴去看马有义。
马大夫不动声色,依旧全神贯注地在看着一阵阵往上蒸腾着热气儿的小药罐儿。过了约莫有半袋烟的工夫,刘保安这才又抬起头来,张开了显得枯涩但却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儿,最后落在月娥微微颤抖着的娇小的身躯上。凝神半天儿,这才又叹了一口气儿,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月娥的头顶心儿,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母亲般的语调轻柔地说:
“我最不放心的是小娥。按说,你年纪也不算小了,怎么还像个娃娃,动不动就哭鼻子流眼泪呢?古往今来,只有打下来的天下,哪有哭出来的江山?小娥,你我父女一場,今天大概算是到头了吧?我死之后,在别人也许会盼你多哭两声;在我,如果你肯听我的话,最好是一声儿也不要哭,最好是从今往后永远不再流眼泪。你秀英姑姑,打我认识她那一天起,我就从来没看见她哭过一回。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会听我的话,跟你秀英姑姑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