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三”的战火,把我从上海那座“孤岛”轰到了故乡浙江省缙云县,在好溪两岸度过了我的少年时代。
刚从平原来到山区,总感到这里的天地狭窄而透不过气来。这里抬头就见山,出门就是水,那些坐落在山谷中间的小村落,早晨要到八点多钟太阳才上山,而晚上不到五点钟太阳就落到西山背后去了。猛然间来到这里,好像连日子都比平原地区要短些似的。
缙云县仙都山,有一座海拔171米直上直下的石笋,为全世界所绝无仅有,相传是黄帝炼丹升天的地方,道家称其为“祈仙第二十九洞天”,是著名的“三十六洞天”之一。这些由大大小小的奇岩怪石所构成的天然美景,吸引过多少骚人墨客,留下了多少千金难买的铁划银钩、名人真迹!
这里山川之秀,景色之美,堪称人间仙境。这里奇花异草满山遍野,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每逢清明前后,满山的杜鹃花儿开了,能映红半个山坡。红绿相间中,再点缀着一簇簇黄色的迎春花,一丛丛白色的野蔷薇,一片片嫩黄色的蒲公英,还有那许许多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野花野草,砌成一台台灿烂的花坛,织成一块块绚丽的地毯,组成一座座天然的公园。万花丛中,蜜蜂成对,蝴蝶成双,嘤嘤嗡嗡,柔声低唱,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濛濛细雨中,溪边有白发老翁披着蓑衣独坐垂钓;岸上有簪花少女撑着雨伞款款而行。黄昏时分,户户炊烟,袅袅上升,竟和云天一色;点点归鸦,呱呱飞过,欲与晚霞争辉。樵夫斜挑干柴,口唱俚歌,歌声和脚步合拍;牧童倒骑耕牛,手抚竹笛,笛声与牛鸣谐趣。这一片春到人间的江南美景,有哪一幅名家山水能画出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大自然婀娜多姿?又有哪一家名园景色能与这不留刀痕斧迹、巧夺天工的秀丽山川媲美争妍?
刚从繁华的都市来到这偏僻的浙南山村,感到自己恍如置身仙境而留连陶醉了。这里没有机声轧轧和车声隆隆,没有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没有打扮得花枝招展、三分人气七分妖气的摩登女郎和粉头暗娼,没有神出鬼没妙手空空的扒手小偷,没有歪戴帽子摇头晃脑的阿飞流氓,没有污浊的空气、肮脏的垃圾招徕蝇蚋散发病毒……总之,在我那天真的眼睛中看来,这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切的一切,比起我所生活、所熟悉、所厌恶的那个城市来,简直是两个世界,另一番天地!
啊,如果我是诗人,我一定不惜我的笔墨,去讴歌这人类的春天、地上的天堂、凡间的仙境、世外的桃源!去赞美创造这迷人的景色、壮丽的山河、瑰丽的奇葩的造物主的万能与伟大!
但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智力渐开,耳闻目见的人世残酷,却把我眼前的幻影驱散了。孔雀开屏,掩不住后面的那个漏洞;梨花带雨,盖不了眼角的斑斑泪痕。笼罩在我眼前那一层炊烟似的朝霞晚霭淡雾薄云,轻柔得像一层透明的罗纱,又怎能遮住这神女真容、庐山面目?在依稀隐约朦朦胧胧中,我看到了隐藏在这花园一般的山村中的,是无休无止的悲痛,没完没了的伤心;听到从那阴暗低矮的草房中传出来的,是孤儿揪心的号哭、寡母无望的悲叹;而在那鲜艳欲滴的花丛后面,竟躲藏着那么多的豺狼虎豹,正在嘴角滴着鲜血津津有味地吞噬着那些被出卖、被侮辱、被损害了的少女们的善良的心!溪中流水滚滚,原是穷人的眼泪汇聚,山上红花点点,正是壮士的碧血凝成。在那高大的楼房里,披着人皮的豺狼和穿着绫罗绸缎的妖魔鬼怪们,正在干着绝灭人性惨绝人寰见不得天日的卑鄙勾当!为了一块啃剩下来的骨头,他们可以泯灭天良,出卖自己,开门揖盗,引狼入室,一任强盗的铁蹄践踏我美丽富饶的乡土,一任敌人的皮鞭抽打我同胞兄弟的脊梁!
啊,这里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极乐世界,更不是人间天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儿不是官以钱得,刑以贿免,富豪当权,英杰落魄?浙南山区,天高皇帝远,水深山川隔,荼毒生灵、作践良民的事端,比起外地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罄南山之竹,写不尽满地污秽;竭东海之水,洗不净弥天罪孽!
虽然我不是诗人墨客,手里缺少一支如椽的生花妙笔;虽然我耳目闭塞,两眼近视,听觉失聪;虽然我头脑昏聩,早年被无数道封建的枷锁层层桎梏;虽然我年已不惑,颠沛流离,一事无成,怀抱秃笔,只能搔首踟躇,绕室彷徨,但是生活的鞭子,却在抽打着我,鞭策着我,要我拿起这支笔来,去记下那被夺走了儿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妪在临终之前的呐呐低诉;要我拿起这支笔来,去记下那受尽折磨、供人玩弄、被人遗弃的可怜少女在自尽之前的哀哀悲啼;要我拿起笔来,去记下那满腔怒火、高举拳头、带领乡民冲进衙门的英雄好汉在发动冲击时的声声怒吼;而更主要的,却是要我拿起笔来,挑起这块遮盖着一切丑行恶迹的朦胧轻纱,挑起这块魔法师的遮眼布,去揭发那人世的黑暗,去鞭笞那罪恶的灵魂,去控诉那社会的不平!
在黑白颠倒的动乱年代,我“有幸”生活在劳改农场这个“与世无争”的天地中,使我得以在席卷一切的十二级飓风中,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