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逃脱的宋虎。她帮我改了艺名,叫做韵婵。婉约到极致,让人一看,先就痴了。
那么多戏,我最喜欢的就是《白蛇》,因里面的唱词:“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我记得,第一次上台演白素贞,许是太过紧张,竟把这句本应对着许仙深情唱出的词,对着在一旁演小青的她,清清楚楚地唱了出来。观众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失误,竟也大声地喝彩叫好。我一回头恰好见到她的眼中有晶莹的泪盈盈地落下来。
戏班的水牌上,我和她的名字渐渐互换。《西厢》《白蛇》……我由丫环演到小姐,名字,也由毛笔醮了金色的水粉,写在水牌中央的最醒目的位置,而她的名,谭小月三个字,像缩了水的干果,挂在角落里,毫不显眼。
我已经许久不喊她师傅了。我先喊她:姐,后来唤她:小月。
而她,却一直叫我虎子。她知,我唯有将女人扮得出神入化,才可保住这条小命。她也怕,我入戏太深,失了本性。她喊我虎子,想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
十七岁,我站在她的身边,比她高出一个头,
(三)
戏班慢慢初具规模,也有了许多稳定的戏迷。我们在京城里租了小院落,开了戏园子,安定下来。
只是,她对我的态度一日一日地冷了下去了。她不再帮我梳头,给我念戏文,不再往我碗里夹菜,不再给我做好看又精巧的鞋。下雨的日子,她也不再与我撑在同一把油纸伞下。
她说:如今你也大了,咱们好歹也要避避嫌。她说这话时微微地笑着,明媚如花。她的话,我句句都听,心却像被生生地劈去了一大半,终日里忽忽地刮着冷冷的风。
彼时,我的名头已经远远地盖过了她,成了戏班的新台柱,整个戏班的大小事务也渐渐移到我的手中。众人都赞我后生可畏。我只是轻轻的笑。我终于做到!这么多年,我亲眼见她为了生活是怎样的强颜欢笑,辛苦奔波。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撑起这片天,为着戏班子,更是为着她。
她开始整日一声不吭地枯坐在戏台的一角,看着我在戏台上巧笑嫣然,风情万种。她从前的戏迷都改捧了我的场。在那些喝彩和夸赞声中,我偶尔的回头,总能从她的眼中看见一抹深深的苍凉。
她常常自己取笑自己:老了,老了,该嫁人了。
然后,说嫁,就真的嫁了。
嫁的京城里声名显赫的六王爷。送来的聘礼,堆成了小山。
我借着酒劲儿,将那些缚着红绸的礼盒打砸了个遍,她冷着脸站在屋子一角,平静地说:砸吧,任你砸,王爷家里这些东西有的是!
我的心就在那一瞬,碎了一地。我愣在那里,像一棵枯死的树,听见她一字一字地说,26岁的唱戏女子,青春只剩一点微薄的颜色,失去了戏台上万众瞩目的娇宠,除了凄凉和寂寞之外,又剩了什么呢?六王爷对我好,我嫁过去虽是侍妾,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也是少不了的。你还小,哪里懂得这些。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如水的眼中,有无尽的温柔轻轻地凝聚,漾开,终于溢出,晶莹的泪顺着晶莹的面颊滚滚而下。她的话,让我突然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就这样轻易地夺了那些原本属于她的地位风光,让她陷入这幽冷的寂寞绝望中去呢?
成亲的那日,她拿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对我说:这是你娘当日留给你的,钥匙我收了,日后我自会给你。我还想问,她却已蒙了盖头,上了花轿。
心纵是碎成了粉,人生也还是要继续。
我站在高高的戏台上,又一次唱《白蛇》,身旁的小青已换做别人。而她,身着锦衣华服,端庄大方的坐在台下做看客。她的身旁是她的新婚夫君,权倾朝野的六王爷。
六王爷果然对她宠爱万分。请了京城最好的戏班子到府里来唱堂会,为她庆祝生日。她的脸上舒展醉人的笑容。她比从前更美丽了,美得像正在盛放的一树繁花。
我在台上迈着碎步转圈,水袖挥开,轻轻地唱:“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忆当初,心痛若火焚,忍不住朝着台下的她看过去,她端了茶盏,低了头去喝,视而不见,一双眼冷如秋霜。
我在台上,她在台下。从此再不是一个世界。我在心中声声地叹:罢了,罢了,多情自古空余恨。她既生活安好,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唱得皆是自己的心,只是从此之后,戏里戏外,剩我独自一人,那些心思,谁能明了?
我很快地娶了剃头匠赵老四的闺女—兰儿做妻子。这个女子,不算漂亮,可是微笑的时候,右颊上那个小小的梨涡,同她一模一样。我们离开京城,去了苏州,弃戏从商。
白手起家,开一家小小的绸缎庄。兰儿温柔贤惠,店中生意日趋兴旺。每当夜深人静,我拿着算盘清算着一天的盈余,看着在身旁熟睡的娇妻幼儿,心底里那些幸福的感觉温暖而真实的。
她给我那个小匣子,我一直带在身边,却没有办法去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