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已渴死了的水关!
北京以北的边墙,是名将修筑的名城——先是徐达,继而是戚继光。徐达是把元顺帝驱逐出北京的大明开国元勋,至于戚继光,无论早期在东南沿海,还是后来调防北方边陲,都仿佛是长城的影子。可惜,在这段重修的长城完工之后不久,戚继光也死了。根据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里的说法:“这阳历1588年1月17日清晨,将星西殒……30年后,本朝的官兵和努尔哈赤的部队交锋,缺乏戚南塘将军苦心孤诣拟订的战术和强调的组织纪律,结果是众不敌寡。兹后八旗军作为一股新生力量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其取本朝而代之,也只是迟早的问题了。”我在心理上把戚继光视为这段明代长城的守护神。当然,大明最后的没落,绝非哪个人或哪段长城所能挽救的。戚继光绝对不会相信:他至死都在苦心经营的长城,若干年之后,居然会成为一道在东方提前出现了的“马其诺防线”,成为一个经不住推敲的神话。下一个王朝的皇帝,会将它视为懦夫的积木、儿童的玩具。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大明的开始与结局:虽然元顺帝出居庸关逃走了,被赶回漠北,可弹指一挥间,另一个游牧民族又从山海关打进来了。这就是长城的光荣与悲哀。
当郊游的车辆在古北口关前急刹车时,你猜坐在车中的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张明敏唱过的一句歌词:“勒马长城,勒不住我思念情深……”歌名已记不清了。好像还唱到“黄沙荡荡”呀什么的。是的,我也在勒马长城。勒马长城似乎比勒马悬崖还要惊险、还要刺激。因为你将同时面临金戈铁马的历史,和腥风血雨的往事。面临国破山河在,和城春草木深(下意识地成为杜甫的替身)。面临大漠孤烟直,和长河落日圆——面临怎么也读不完的古代边塞诗。
勒马长城,你就能与霍去病、李广、岳飞、陆游、辛弃疾、文天祥、戚继光、史可法乃至杨靖宇重逢。
勒马长城,你看见了秦时明月汉时关,看见了金木水火土、唐宋元明清,看见了芦苇荡和青纱帐,看见了鸡毛信和红樱枪,看见了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勒马长城,你的手在颤抖,你的心也在颤抖。而长城本身,就是一根更为强劲的疆绳——民族的缰绳。和风拔河,和黑暗拔河,和灾难拔河。只要稍有疏忽,历史就会像脱疆的野马一样狂奔,无数生灵遭受铁蹄的蹂凌……因为长城的缘故,古老的中国更像是一个忍辱负重的纤夫,肩膀上被勒出一道道的血印。
长城啊,露天的军事博物馆,良心的试金石,无字的纪念碑,停摆的钟——指针永远指向昨天。一个民族漫长的回忆录。
今天,我也像许多消失的英雄一样,在长城前勒马,在长城下放牧。
车往回开,继续寻找去雾灵山的路。雾灵山屹立于北京市密云县与河北省的交界处。清代圣祖仁皇帝曾赋诗《晓发古北口望雾灵山》:“流吹凌晨发,长旗出塞分。运峰犹见月,古木半笼云。地迥疏人迹,山回簇马群。观风当夏景,涧草自含薰。”只是如今的雾灵山已作为一自然保护的森林公园。我们的轿车可比大清皇帝的马队快多了,没一会工夫就抵达了山脚下的曹家路村。
俗话说靠山吃山,曹家路村沾了雾灵山的光,靠旅游经济发展起来了。农民们纷纷把自家的四合院改造成民俗旅馆,供远道而来的游客食宿。我们几个人有幸在烧得滚烫的大炕上过了一夜,连梦都散发出烤玉米的香味。
第二天早起,在村子周围逛了一圈,发现不少处古长城的遗迹。有时一抬头,看见迎面的山头上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座穹窿顶的敌楼,像戴着一顶威风凛凛的帽子。由于绵延的城墙湮没了,这悬崖上的楼便显得尤其突兀——让人猜测当年战士是怎么爬上去的(不会是天兵天将吧?)其实这并不奇怪。长城在密云全县左盘右屈,沿线共有敌楼、战台666座,几乎扼守了所有的交通要冲和险要山头。只可惜,由于修路、盖房子,大段大段城墙被拆毁了,或者留下醒目的路口。我多次目睹农民家的屋脊后面露出半裁城墙的横切面,抑或在墙根下盖起的猪圈——长城就这样被糟踏着。好在它早已宠辱皆忘。
向村民打听,才知道曹家路原本是长城一道关隘的名称。那时候关隘的里侧一般都筑有用于屯兵养马、聚草存粮、驻扎后援部队的戍堡——也就逐渐形成了后来的曹家路村。村子的外围原本有城墙环卫的,解放后拆掉了。有路牌的村口,原本是城门的位置。可见曹家路村的前身是戍边的兵营,说不清从何时起转为民用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相当一部分土著居民是明清时边防军人的后裔。了解到这点之后,我果然察觉路遇的村民眉宇间都不乏英武之气——哪怕是一个拎着铲子拾粪的羊倌。
历代的长城,也养活了不少人啊。沿着长城的藤蔓,像结果子一样,产生了大大小小的村落。曹家路村,在我眼中是一个香喷喷的大南瓜。我居然在这大南瓜里美美地睡了一觉。连梦中流的涎水都是甜丝丝的。
勒马长城,枕戈待旦抑或解甲归田,是两种不同的诗意。这也构成了战争与和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