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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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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控诉十三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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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石人石兽乃至十三陵本身,不都是历史的哑巴吗?雕栏玉砌,西风残照,一律哑口无言。

    皇帝活着时听不见逆耳的忠谏,死后所需要的,同样是一群哑巴。他希望自己是众多愚民中惟一的智者。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帝制最终被推翻,乃是民众之觉悟。

    今天,面对这沉默的世界,我算是尽兴地耍一回“贫嘴”了。也真正体会到被解放的感觉。

    十三陵,你听见奴隶的控诉了吗——我愿意作昔日的奴隶们的代言人。

    我代表那些累疲的、冤死的、被愚弄与奴役的灵魂,发出迟到的吼声。

    终于,可以把皇帝的坟墓踩在脚下了,把它当作被推倒了神像的破庙一样来参观——不再叩头行礼,不再歌功颂德,不再示爱效忠……而更多的是在深思。膝盖与筋骨不再扭曲、疲软,方可以平等地打量这一系列被从圣坛上驱逐下来的人,这一系列遥远的“半神”。透视皇帝也就等于透视历史,透视我们自己——曾经怎样屈从于耻辱的命运,曾经怎样无奈地牺牲,牺牲自己的劳动也牺牲自己的情感……

    在帝制被废弃之后,才真正迎来属于无神论者的春天。

    十三陵早已断了香火。

    除明十三陵外,北京附近的帝王陵尚有金陵、清东陵(位于今河北遵化)等等。

    位于西南郊房山的金陵,系金王朝(1115—1234年)的皇家陵区,葬有金代始祖至章宗17个皇帝、后妃及诸王,是比明十三陵早约400年的北京第一个皇陵区。如今,地面建筑已倾颓于荒草乱石之间,惟有地下宫殿仍封存于延续了近800年的黑暗与神秘中。

    乾隆谒天寿山十三陵时,曾说:“我国开创之初,睿亲王以我师克取辽东时,明之君臣惑于星象谬说,疑金代陵寝与本朝王气相关,将房山县金陵拆毁;是以尔时亦将定陵享殿撤去,停其祭祀……”(见《皇朝文献通考》)说明相信风水的万历皇帝为防后金(清)崛起,曾对其祖坟加以讨伐——金、清两代有种族渊源。清兵入关后,作为报复,也焚烧了明陵中万历的定陵。以牙还牙?封建时期改朝换代,政权更叠,属于“狗咬狗”式的斗争,而刨前朝皇帝的祖坟,相当于精神胜利法之一种。冤冤相报,复仇的矛头居然也直逼阴间,无法躲闪……皇帝死后也无太平。

    至于清东陵,民国时曾遭某贪财的军阀盗窃,估计动用了工兵与炸药。此乃声势最大的一桩盗墓案。墓内的宝物被席卷一空,下落不明。恐怕已悄悄地拍卖,用以补充军阀混战的弹药开支?其命运连明十三陵都不如。慈禧太后毕生忙于赔款割地,死后连自己的坟墓也无法保住。

    凡此种种,皆离殷鉴不远。未能以史为鉴,必将重蹈覆辙。明思陵如此,清东陵亦如此。明清两代,皆从紫禁城出发,雄心壮志,宝马玉乘,全部沦陷在荒野……

    十三陵的神路两侧,树立着面面相觑、夹道迎送的石像群:有狮子、獬豸、骆驼、象、麒麟、马各两对(分别采取立姿与坐姿),以及武将、文臣、勋爵12尊。一支葬礼上的仪仗队,自明宣德十年(1435年)就开始执行神圣的使命:守护皇帝的幽灵。至今无人为其换岗,喊出解散的口令;它们再累、再辛苦,也必须坚持。

    从这庞大的身影中间穿过,能察觉到目光的注视。我算是明白了:所谓历史的甬道,是由什么构成的。即使意识不到自己在检阅着往事,也能感受到正在接受往事的检阅。说实话,我比这群变成了化石的卫兵更紧张,也更有使命感。

    真想对着空气大喊一声:稍息!或者索性更彻底点:向后转——齐步走!可它们能服从我的指挥吗?这是最典型的奴隶的化身——只忠实于那惟一的上帝。

    真想用一个手势,就能解除笼罩在其全身的符咒,把沉睡的石头唤醒——难道,你们甘于成为永远的牺牲品——就不能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吗?可我的任何动作,都是无效的。我挠不到石人石兽的痒处,无法将其从无期的徒刑与顽固的桎梏中拯救出来。

    真想啊,真想策动一次对于时间的反叛。

    谁说石头是没有感觉的?谁说石头的意志不会崩溃?谁说石头身上承袭着死神所下的结论?

    在十三陵,我发现了一群“多余的人”。

    由此而联想到陕西临潼的秦始皇陵,以及簇拥在其周围的那著名的“地下军团”。

    十三陵的石像群,是走出了地面的兵马俑。虽然数量少多了,可执行的任务大抵是相似的。

    所有的皇帝,对死亡都充满了恐惧。甚至死后,也需要形形色色的保镖——泥做的,陶制的,抑或石头雕刻而成的……它们对于活人的世界是多余的,对于皇帝的“死魂灵”却是必需的安慰。

    泥土与石头,毕竟比血肉之躯更驯服、更接近永恒。兵马俑是不会造反的。甚至,都不会抗议皇帝的愚昧。

    从秦始皇的陶俑,到十三陵的石像群,都在用紧闭的嘴唇,传唱着一曲无声的保镖之歌。一支沉默的合唱团。一群注解着封建时代的哑巴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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