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的太和殿比之亦显局促。永乐皇帝不仅在文治武卫方面好大喜功,对待死亡、对待身后事也舍得下本钱、丝毫不马虎。许大龄先生在赞叹长陵拥有十三陵中最长的神道、最大的碑亭和碑、最大的享殿和最大的宝城之余,还开过一个玩笑:“关于郑和下西洋的目的,与其说是派郑和到海外寻找建文帝,不如说是‘宣扬国威’和向海外‘取宝’更为可信。要想将来能从长陵发掘出一部抄本《永乐大典》,这可能性不大,但从长陵以及景陵、献陵中发现郑和从海外带回的珠宝、香料倒是十分可能的。”朱棣是仅次于开国之君朱元璋的大明二号人物,属于创业之君,“靖难”(夺权)、迁都、守边、远征(他死于北伐鞑靼、瓦剌二部的途中)乃至修陵,无不为了追求“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长陵带有纪念碑性质。
在长陵周围,另有十二陵,皆是朱棣的龙子龙孙及后裔。他们先后继承了朱棣的遗产——紫禁城及金銮殿,不仅模仿其生,而且模仿其死,一律大兴土木占地修建陵墓,并且大肆聚敛用于殉葬的宝物,恨不能将人世间的黄金美玉、绫罗绸缎全部随身带走。长陵的宝藏尚是个谜,而万历皇帝的定陵已于1956年发掘了,出土大量殉葬品:光锦缎料就达160匹,皇帝的王冠及龙袍皆以金丝金线绣织而成,连皇后的凤冠都不同凡响——镶嵌宝石百余块、珍珠五千余颗。简直准备在九泉之下开珠宝店了!与之相比,连阎王爷都显得像是穷光蛋了。
定陵在十三陵中尚属中等规模的,为从房山西南的大石窝运来一块造丹陛用的石料(长3丈厚5尺),两万搬运工足足拖了28天(详见贺盛瑞《两宫鼎建记》)。其总共耗费多少人力可想而知。还有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昭陵、庆陵、德陵等等呢?据史料记载:规模较小的献陵动用军夫、工匠23万人,在前十二陵中最小的景陵也用了10万人。每修一陵,都会使无数工匠劳累而死。例如在修长陵过程中,朱棣曾派专人去天寿山工地宣读他写的祭文以示慰藉,由此可见一斑。为死人修坟,不知要浪费多少人力物力,以及累死多少活人——这就是中国历史上长夜般的愚昧与黑暗。死亡居然比生命更重要、比生活更重要——帝王们的死亡观念,是今人无法理喻的。他们在给自己修筑一座座陵墓的同时,无形中也使中国漫长的君主制时代逐渐陷入一座巨大的坟墓——封建社会在帝王们的奢侈与昏庸中走向末日。人类的发展史就是文明与野蛮相搏斗的过程——文明最终成为野蛮的掘墓人。皇帝终于死了!
从另一重意义上来讲,在皇帝全部死光之后,文明才真正地诞生、真正地成形。它首先是从帝王的坟墓里挣扎而出的。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禁联想到那位始皇帝了。秦始皇筑长城,虽然累死过许多民夫,本意还是好的:为了荫庇麾下的芸芸众生,抵御外族的铁蹄。至少不能算绝对的自私。况且,在民间传说中:孟姜女一哭,长城就倒了。
拿长城跟十三陵相比,顿时显出明代皇帝们的荒淫与利己。这仅仅是供一个人享用的“长城”。一个人,用子民的鲜血与骸骨,为自己营造的凯旋门。而且,当时又有哪位寡妇,敢于趴在这血腥的坟头上痛哭、控诉呢?连哭诉的自由都没有。
明代甚至沿用过金、元时期少数民族的妃嫔殉葬制度(直至英宗死前才遗诏废止),这是汉、唐、宋的帝王所不敢做的事情。今十三陵德陵东南的东井与定陵西北的西井(当地俗称东、西娘娘宫),尚存红粉墙绿琉璃瓦的建筑遗址,即永乐皇帝殉葬嫔妃们的埋葬之地。真够狠心的——居然选择如此美丽而又鲜活的牺牲品。皇帝死了,对女色的贪婪都不曾削弱——把活人也当作珠宝玉器一样打包带走(“吃不了兜着走”?)“(妃嫔)当死之日,皆饷之于庭,饷缀,俱引升堂,哭声震殿阁。堂上置小木床,使立其上,挂绳围于其上,以头纳其中。遂去其床,皆雉颈而死。”(见朝鲜《李朝实录*世宗实录》) 这些美人,是在为皇帝哭呢,还是为自己哭?哭又有什么用?十三陵光靠哭是哭不倒的。
帝王的坟墓建立在人民的累累白骨上,他们的光荣总是拖曳着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一座,接一座……我把十三陵跑了个遍。颇有感喟:幸亏明朝的国运不是无限的,否则如此这般无穷尽地盖下去,还不把郊外的良田都占满了?还不把民众给榨干了?什么大理石门面、汉白玉拱券、花岗岩台基,还不都是用民脂民膏堆砌的嘛。
仅这十几位皇帝,就折腾得那数百年间的老百姓够受的了。
我实在弄不懂:顾炎武这样的有识之士,怎么也会趴在皇帝的坟头上哭?况且不是控诉、声讨,而是哀悼。
书生的哭,有时比宫女的哭还要来得暧昧。
顾炎武是明亡后改名炎武的,参加过抗清斗争。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他47岁,可能感到没戏了(回天无力),就从江苏昆山来到北京,首先拜谒的自然是象征汉族统治的明陵——肯定磕了好几个响头。在剩余的19年时光,他始终未远离其左右,六谒十三陵,写下《昌平山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