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比气球还轻。梦是气体。一个气体做成的女人,是把握不住的哪怕你暂时把她系在床头。她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是美丽且安全的:梦实现了,或梦破碎了。你要想真正拥有她,必须有耐心。一个实现了梦想的女人,固然光彩照人,可飞得太高,你不见得够得着。而一个心碎的女人,安静地躺在你的身边;你牢牢控制住的,其实只是她梦的遗体。男人的灵魂是什么我不清楚(思想?逻辑?数学?政治?),梦,绝对是女人的灵魂。一个没有梦的女人,等于没有灵魂。你会爱一个没有灵魂的女人吗?纵然她有华丽的身体。但如果你过于看重她的灵魂,她的轻盈、飘逸反而会使你到累。娶她等于娶她的梦。娶她的梦,比娶她需要更大的勇气。
从书架的最顶层取一本书,我必须借助梯子,和梦想的脚手架。为什么我爱读的书全摆在高处?我不爱读的,则一伸手就能够着。莫非书架也是一棵果树:越是够不着的果实就越甜,越是有难度的阅读就越珍贵?我终于跟这本书的作者站在同一高度——只不过借助的是梯子。
枕头里填塞的是鸭绒,还是棉絮?是麦秸,还是谷壳?靠在上面做一个梦就清楚了。其实,没有枕头也可以,只要有梦。在梦中我的脑袋总是仰得高高的,哪怕这是最不切实际的骄傲。
电话铃终于响了。一个声音在问:“你在干嘛?”我甚至没来得及分辨对方是谁,就匆忙地回答:“我在等你的电话。”寂寞被赶跑了一会儿,但它站在不远处,正等着我放下电话……
痒,是每个人身上最小的喜剧。有时候甚至连情节都没有。
一头牛,看见任何跑得比它快的东西,都会眼红,都会拚命地追赶。此刻,它正在追赶一列火车……我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呢?我一直跟随在牛的后面。我表面上是在追牛,其实也在追火车。我跟牛一样的傻。然而跑着跑着,一首诗,就追上了我。
搁浅的鱼意识不到自己来到了陆地,它还为是自己游不动了呢。
现实是残缺的,只能用梦来弥补。或者说,正因为有梦的存在——一旦剔除了,才显示出现实的残缺。和不可忍耐。月亮、鸟巢、断桥等等,都无数次地被填补过。迄今为止惟一无法修补的是维纳斯——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梦。碎了的梦无法再补。写到这里,我恍然想起:昨天夜里,我刚补了一颗牙,没用石膏,用的是梦……
忘掉过去在情场上纵横驰骋的经历,为了重新开始一次初恋。这么看来初恋并不仅仅属于童男子或处女?只要你真的能够忘掉技巧。写诗也是如此。我永远把自己正在写的诗当成第一首。
站在树上的鹰,一动也不动,像长在树上了。它屏往呼吸,用胃,消化着一块骨头。也许它不叫鹰而叫记忆。
他当了一辈子木匠。他能够熟练运用各种工具。他打的最后一件家俱是:自己的棺材。惟独这一次,他的手像学徒一样抖。
他忘掉了自己的成长史,而别人却记得。他没事时喜欢往幼儿园的围墙里面偷看。他是一个总以为自己是孩子的老人,即使是在真正的孩子面前。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还没玩够,就老了。
睡眠时我习惯地把手放在胸口。沉甸甸的锚,提起了准备启航的梦。除此之外,我简直连罗盘都不需要。因为我的身体在这个晚上不可能撞上另一条船。
落叶飘舞着,为了寻找到另一片落叶——那曾经在树枝上跟它紧挨着的。接触大地之后,它们就被隔开了。凭着对彼此面孔的依稀记忆,墓园里的游魂也在不懈地相互寻找……
我的胸口盖着邮戳,在飞。我照着别人早已写好的地址,在飞。我希望遇到的是一个撕我的伤口而又不造成疼痛的收信人(她必须有一双温柔的手)。我已为这次旅行支付了一笔:数额最小的路费。
蝌蚪:一只青蛙的前世,比逗号略大一点。当它学会了歌唱或演讲,顿时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哑巴。
你小心地折叠着从旗杆上降下来的旗帜。此刻,它只是一块普通的布料。可刚才它还是一件裁剪得体的衣服;衣服的里面,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人。这个人长得几乎跟旗杆一样高。
广场上的鸽子,知道该怎样绕过一尊塑像,尤其是他半伸的手臂所能挥动的的范围。它们并不提心他本人复活了,仅仅是在提防一支被牢牢禁锢住的手臂——在某一瞬间,又有了捕捉的冲动……
在正午直射的阳光下,是我的影子最难过的时刻,它消失了——不,它没有消失,只有鞋垫般大小,而且垫在鞋垫下面。这也是我最孤独的时刻:我是自己的影子。正如影子永远是光的一部分。
要想失去手指,你就弹琴。要想失去眼睛,你就仰望星空。要想失去耳朵,你就坐在退潮后露出的礁石上……要想放弃整个身体,你就入睡,或者悄悄地进入另一个人的梦境。不管扮演什么角色,一定要坚持到底。
我们离镜子有多远,离镜子里的人,就加倍地远。要接近自己首先要越过一层涂着水银的玻璃。
停电的夜晚,我身不由已地成了黑暗的俘虏。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