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金人的后裔,从白山黑水间卷土重来的清(初称后金),又把这种祖传的“拿来主义”发挥到极致:连照搬与抄袭都嫌费事,一屁股坐进明王朝余温尚存的紫禁城里。北京由明转清,成了“二手货”——除城头悬挂的旗帜变了,几乎原封不动。说鸠占鹊巢或许不太好听。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来形容,也说得通吧。
“汴京商业发展的情形和中等以上人户的生活程度,以至房舍建筑舟车桥梁较之二十世纪之中国任何内地的都会,并无逊色。即以船舶之来往,货物之上卸,各种匠铺之作业情形,至少也可能与当日西欧之任何城市相埒。”(黄仁宇语)
汴京作为北宋黄金时代之原创,据我所知至少产生两件伟大的赝品:一是张择端的写生画卷《清明上河图》,二是女真族依其宫殿规则、市井格局仿造的中都。汴京(开封)的繁华梦,被南下的女真铁蹄踩碎。取而代也、辉煌一时的金中都,同样未有好结果:成吉思汗将其焚之一炬。一场帝国之间的“超级模仿秀”结束了。我们只能借助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来想像神话般的汴京,兼而想像消失了的金中都。
汴京只留下了一幅画。就像金中都只留下了一个池塘和一座塔。
说起古燕都,必提燕昭王与太子丹;说起辽南京,必提萧太后;说起元大都,必提忽必烈;说起明北京城,必提永乐皇帝朱棣;说起清北京城,必提康熙、雍正、乾隆……
而说起金中都,必提海陵王。海陵王之浮沉,皆与宫廷暗杀有关。皇统九年(1149年),完颜亮以庶长身份谋弑熙宗,戴上了沾满鲜血的皇冠。后来他本人也未能善终——被手下大臣所弑。金世宗上台后,废黜其帝号,降为海陵郡王。
完颜亮活着时毕竟做了一件大事:贞元三年(1153年),由上京(今黑龙江省阿城)迁都燕京,号称中都——带有“居天下之中而号令四方”的意思。可见其野心勃勃。他甚至不以迁都、移民为满足,还把祖坟都移置过来了。在中都西郊大房山修建绵延百里的皇家陵园,从老家迁来始祖光陵、太祖睿陵、世祖永陵、太宗恭陵等十二帝陵,使祖宗八代的灵魂皆来新都安家落户,以保佑后人征服中原之伟业宏图。真称得上举族南侵:不仅迁徙生者,而且迁葬死者——是女真族精神的一次大规模移栽,连根拔出,植入异域,以示永久占领之决心。海陵王本人,最终也埋骨于房山。他之后的世宗、章宗、睿宗、显宗,皆葬于此。死也不回头啊!
金中都虽毁于蒙古马队,郊外的金陵却逃过此劫。直至明天启年间,怀疑长城外复兴的后金势力,与留守北京的金陵风水有关,乃下令捣毁。祖坟被挖,王气似乎并未遭到致命的破坏——清兵还是继承先辈遗志顺利入关。迷信的明朝君臣终究失算了。清帝由盛京迁都北京后,即修复金陵——重新圆了先驱者残缺数百年的梦。
海陵王,一个弑君者,一个被弑者,肯定预料不到,在自己身后,还会发生这么多离奇的事情。
死于非命的海陵王的形象,与夭亡的中都城的轮廓一样模糊。幸好南宋诗人范成大出使金中都时,亲眼目睹了这位传奇君主的威仪,并以文字描绘:“金主幞头,红袍玉带,坐七宝榻,背有龙水大屏风,四壁幕,皆红绣龙。拱斗皆有绣衣。两槛间各有大出香金狮蛮地铺,礼佛毯可一殿。两旁玉带金鱼,或金带者十四五人,相对列立。遥望前后殿屋,崛起处甚多,制度不经,工巧无遗力,所谓穷极侈奢。炀王亮始营此都,规模多出于孔彦舟。役民夫八十万,兵夫四十万,作治数年,死者不可胜计。”在他眼中,流光溢彩的金中都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而大兴土木、争奇夸富的海陵王,在榨取民脂民膏方面,与挖运河的隋炀帝不相上下。
林语堂在《辉煌的北京》一书中,转述了另一位目击者的由衷赞叹。《海陵纪》的片断,被翻译成白话文:“燕城内大部分面积被紫禁城占去,那儿几乎没有平民百姓的居所。金碧辉煌的宫阙,蜿蜒曲折的城墙广布四方,高入云端与秦朝的阿房宫、汉代的建章宫相比,毫不逊色。我因公务去燕山那天,曾被皇帝召见,看到了他的禁卫军的威武庄严。他的皇冠上嵌着七种珠宝。西厢有两个十英尺高的狮子。金主完颜亮,面色黧黑,长长的胡须,眼睛向下俯视。我在崇元殿亲眼见到了他。”将海陵王的皇城攀比秦始皇的阿房宫——假如并非夸张的笔法,真令无此眼福的后人感慨。其实《海陵纪》的作者,不可能见识阿房宫的——早被项羽给点火烧了;他顶多读过杜牧的那篇《阿房宫赋》。他恐怕想不到,自己一时冲动的比喻,简直带有预言的性质,终将被证明为无比准确:金中都同样发生了一次致命的火灾,沿袭着阿房宫的厄运。而后生我辈,只能通过《海陵纪》里的描述,来感觉那变成了传说的金中都。
海陵王的时代,金宋以淮河、大散关为界,苟延残喘的南宋要俯首称臣的,每年进贡岁币银绢各25万。凡金主寿诞及其他佳节盛典,南宋使臣都会及时赶到中都祝贺献礼,即使像范成大这样的文化名流,也不敢有辱使命,只好屈膝向异族的君主顶礼膜拜,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