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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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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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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雨。母亲,你的墓地是我见过的最伤心的废墟。

    13.哪是我在替你挑选呀,分明一小块土地,早就远远等着你。离绿水不远,离青山更近,刚好一平方米,构成最小的房地产,你的下辈子将在这里度过。替你安顿另一个家,同时替你选择左右的邻居。“互相关照吧,我妈妈人很好的……”什么叫墓碑?分明是一块石头,打磨光滑,等着刻下你的名字。记住:松竹园30区1排16号,你的门牌号码……到时候我给你写信,能收到吗?你是我的出生地,可我活到今天,不得不接受这项使命:替你寻找一块称心的墓地——难道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14.多拿点钱去花吧,妈妈。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下的工资全用在我和弟弟身上。等到我们长大了,你还舍不得花,那么几套旧衣服,翻去复去穿;吃点盐水鸭,就觉得改善生活了……你没享受过的东西太多,妈妈,拿点钱去花吧。你用的物品都是廉价的,兜里揣的钱币都是小额的,逛的都是不用买门票的公园,习惯了挤公交,只打过一次的——还是因为天黑迷路了,妈妈,那么省干嘛呢?别说吃穿了,你连病都舍不得看。直到躺在医院,还悄悄问爸爸:“医疗费能报销吗?”怕给家里增加负担。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呢,妈妈,多拿点钱去花吧。我和弟弟早学会挣钱了,我们挣钱,最想给你花的呀,在另一个世界,你一定要学会花钱呀,学会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多带点钱去吧,妈妈。我们烧的是纸钱,你都会心疼。别那么省:即使真正的钱,也不过纸做的呀。妈妈,多买点好吃的,多买点新衣裳,不够了就跟我和弟弟说一声,多要点钱去花吧——一辈子省这省那的妈妈呀。

    15.找出母亲穿过的新旧衣服,大包小包捆好,带到坟山上去烧。找出老花镜,虽然那双眼睛早就合上了。找出梨木梳子,才想起它梳过的头发已变成灰。找出碗筷、纸笔、鞋子,都给她带上,另一个世界用得着。找出一本翻卷了边的歌谱,仿佛听见哼唱的嗓音。找出那把钥匙,仍然属于远行的母亲,家门永远为她留着:“想了就回来看看吧……”找出梳妆镜,它没有打碎,可镜子里的人消失了。再在房间里好好找一找,看看还有哪些东西,是母亲忘了的。她的日记停止在住院前那几天,也许想抽时间继续下去?经历过一次死,字迹是否还能保持那种娟秀与细致?未来的日日夜夜,只能从空白里阅读了。一个人活了一辈子,留下的遗物就那么一小堆。找来找去,偏偏忘了自己——我不正是母亲最大的遗物吗?“她不放心的还是我啊……”总算替母亲把自己给找了回来:这才是最可靠的纪念。

    16.不敢回忆,一回忆就心痛。越是美好的回忆,越让人心绞痛。“有不美好的回忆吗?来一点吧。”不美好的回忆也变得美好了。头脑像一台不听使唤的放映机,一会儿正着转,一会儿倒着转,投射出来的影像有的模糊,有的清晰。记忆中的母亲忽而苍老,忽而年轻。“原来我一直是你的专职摄影师啊,只不过无意识地做着这一切,直到某一天,把你的一大堆遗像进行整理……越整理越零乱。我不仅看见各个年代的你,还看见活动在你身边的我自己。莫非还有另一个人,从不易察觉的角度,把我和你的交谈与活动给偷拍下来了?”不敢回忆,一回忆就漏馅:原来所有的遗忘都是假的,为了欺骗自己。

    17.母亲在南京生活一辈子。我长期漂泊在北京,想起南京,总觉得它是母亲的城市。有时把母亲当作南京,有时把南京当作母亲。母亲没了,南京,你在我心中的分量顿时轻了一半:少了对于我最重要的一个人。整整二十多年,全部剪辑成一幅幅画面:母亲曾经在卫岗5路汽车站和下关码头送我,曾经在南京西火车站接我,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充满信心又不无担心地躺在军区总医院重症病房等我……要么是为了相聚的告别,要么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循环往复,直至告别与聚会皆成为不可能。再想起南京,心情反倒变得格外沉重:在城南,在普觉寺的山坡上,有我母亲的坟。

    18.母亲,你是离我最近的亲人中第一个远去的。四十岁的时候,我失去你,随即进入后半生。你让我懂得什么叫悲伤,真正的悲伤。以前的悲伤统统变成为赋新词强说愁,有悲而无伤。第一次啊,我看见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更严重的是:这种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就当是前半生享受的母亲所必须支付的代价。我欠你的太多了。只能偿还给空气,却无法偿还给你。爱也是一笔债务呀!

    19.为了不至于感到太孤独,母亲,请允许我假设你还活着。你曾经是我的大后方,可从那一天起,后方没有了,我只能头也不回往前走。请允许我假设你还活着,还在故乡的那扇窗口耐心等着,我的背影是留给你看的。不敢回头啊,以前怕看见流泪的你,现在怕回头看不见你。母亲,欺骗自己是否算一种错?多么希望你在错误里活着。免得我感到前面空空的,后面也空空的……

    20.母亲走了,她写在纸上的字仍然活着,仿佛屏住呼吸,等待我的阅读。她临终前不久的一篇日记,里面还提到我,提到对我的想念。天冷了,她担心北方会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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