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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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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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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母亲重病住院,我在病房看护。整整一夜,眼睁睁看着这个浑身插满各种输液管的女人,昏睡在病床上,像落入蛛网的猎物,不断地呻吟、挣扎……我坐在一旁,束手无策。揪心的牵挂中,只希望自己的存在能替她吓退那黑暗中潜伏的蜘蛛。至少,让她的痛苦并不感到孤独。她头顶的电脑屏幕,显示着剧烈波动的心电图。我一会儿跃上波峰,一会儿跌入低谷。母亲,不是我在帮助你,只要曲线没从眼前消失,就是对我的帮助:我经得起这颠簸起伏。想像这是母子俩结伴旅行——我坐在床边的过道上,是硬座;而你,是软卧……整整一夜啊,放心,我会一秒钟、一秒钟地数!

    2.不曾这么长时间地端详过母亲呢:整整一夜,让我好好看看你。皱紧的眉头,在跟病痛较劲。昏睡的面庞老了多少岁?蓬乱的头发,白的多,黑的少——夜色中布满刺眼的闪电。回想起童年的印象:年轻的妈妈,扎过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眨眼之间,你牵着的那个孩子,已步入中年,也开始有白发了。今夜,又将增加几根?将近二十年,我一直在外地,隔好久才回来见你一面。每次都很匆忙,加上不够用心,没有太注意你身上这么多的变化,这么大的变化,全攒在一起,吓我一跳。也许应该感谢这场病?是它提醒了我,并且给我提供一个整夜凝视你的机会。我要把欠你的关注全部偿还。

    3.人是铁,饭是钢。很多年了,母亲像吃饭一样吃药。一日三次,大把大把吃各种各样的药片,开水冲服,对付身上各种各样的病。她的生命完全靠药物维持着。“妈妈,药苦吗?”“因为我的命更苦,就不觉得药苦了。”这是想像中的一段母子对话。我从来没敢这么问她。即使敢问,也不敢确定她会这么回答。母亲构成我命中的乳汁与蜜。可她自己的命像黄连一样苦。“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想减轻你的痛苦,却没有办法。妈妈啊……”

    4.以上这几段文字,是我在母亲的病房写下的。当时接到家中紧急电话,匆忙赶回南京,在母亲入住的医院陪护了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她醒着的时候,我坐在床边,轻轻握祝糊无力地低垂下的手,希望能带给她些许安慰、些许力量。等她服药入睡后,病房静得能听见输液管水滴的声音,我掏出纸和笔,胡乱涂抹些字句,既打发漫漫长夜,又为了平息纷乱的思绪。想不到这一天如此之快到来了,让我措手不及。写以上几段文字时,母亲还活着,我原本指望她康复后能看看这些文字呢,可惜她再也看不见了。我这时才知道:在此之前写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是幸福的,因为我是有母亲的人;从此之后,我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将作为半个孤儿写下的,带有淡淡的苦涩。剩下的都是回忆。我只能靠回忆继续拥有着惟一的母亲。

    5.最后一个早晨,母亲醒来后,问我一夜没睡累吗?问我跟单位临时请假方便吗?她一辈子都这么个人:生怕给别人带去不方便,包括对自己的儿子。她又跟我追忆了一下犯病的情况,说那天不该出去晨练,结果冻感冒了,触发了心肌梗塞。她语气平淡,但看得出内心挺后悔的,不仅后悔自己发病,同时后悔因为发病给亲人带来麻烦。我并不知道这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也不知道。或许她隐约有所感觉,故意显得不知道?她自言自语地重复医生的话:“这七天都是危险期。七天后就能由重症病房转入普通病房。今天已第三天了……”似乎说给我听的。她的早点是几汤匙稀饭。怕增加心脏负担,医生不让她多吃东西。她悄悄告诉我她很饿,表情像一个老了的孩子。我握祝糊的手,让她忍一忍。她就忍住了。医生过来查房、量体温,母亲很乖地躺着,用胳膊夹紧温度计;我坐在床边,向医生咨询着病情,觉得自己像母亲的家长。“妈妈,你可要挺住啊,儿子给你撑腰呢!”

    6.父亲来了,替换我回家休息几小时。我补睡了一会儿,起床后在空荡荡的家里转一圈,忽然有凄凉的感觉。母亲不在家,家不像家了。泪水控制不住流了出来。赶往医院,在母亲病床前站住,她的病情又加重了,觉得心都跳到嗓子眼,很疼很疼。父亲和我连忙通知医生,抢救的医生、护士纷纷涌进病房。我被赶到门外,只能从门缝往里看。母亲疼得受不了,翻身从床上坐起,想找地下的拖鞋。一定想回家吧?医生把她按住,然后使用医疗器械抢救。我永远忘不掉母亲侧身坐起的背影,想起身回家的背影。可惜不能上前搀扶她,只能站在门口泪流满面地看着。她的命啊,不掌握在我手里,也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甚至不掌握在医生手里,彻底掌握在上帝手里……在上帝面前所有人都是无能的。两个多小时的抢救无效,母亲停止了呼吸,也结束了自己的痛苦。我承受的另一种痛苦,无法减轻,还在逐渐增强。“妈妈,我只能接你的灵魂回家了。”一个儿子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亲眼目睹母亲的死却无能为力?但比母亲离去时自己不在身边要好一点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7.其实母亲发玻和医院抢救时就很危险。在急救室度过惊险的一夜,母亲缓和过来,坚持了三天。医生说母亲的心肌大面积坏死,十二根血管堵塞九根,只有十分之一的生还可能。母亲硬是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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