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在精神接近崩溃的时候,曾经用剃须刀片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他是试图用这个举动唤醒自己,制止内心愈演愈烈的疯狂?抑或,这本身就是一个疯狂的举动?我记得他有一幅自画像,描绘着用纱布包裹住耳部伤口的自己,他的眼神中没有疼痛,只有恐惧,仿佛能倒映出那刚刚消失的风暴的影子。如果允许我给这幅画另起一个标题的话,我会把它命名为《自己的伤兵》。在自己的战场上,梵高伤害了自己,又包扎着自己,并且还以一幅自画像留作纪念。
是一念之差吗,还是蓄谋已久?他把仇恨的锋芒指向自身,指向一只无辜的耳朵,也许在那一瞬间,他与世界达成了和解,却加倍地憎厌自己,憎厌镜中的那个丑陋且变形的男人。于是,他的手势就像一列失去控制的火车冲出轨道,伴随着一阵疼痛般的快感抑或快感般的疼痛,那只鲜血淋漓的耳朵,成为他自己的牺牲品。莫非在梵高心目中,耳朵已是今生的一团赘肉——它只能听见世界的喧嚣,却对内心的狂潮置若罔闻?抑或,他太害怕日夜倾听自己的呻吟——那简直比外界的雷鸣闪电还要刺目,还要刻骨铭心?否则,他的刀锋不会随便选择发泄的对象——哪怕是针对一只微不足道的耳朵,也是有目的的。
在冰流的铁器与滚烫的肉体的最初接触中,梵高对自己以及整个世界充满了破坏欲,必须通过打碎点什么才能获得平衡。这就叫做可怕:心理的疯狂已演变为生理的反应,甚至表现为某种嗜血的倾向。在一
声陌生的惨叫中,梵高本人获得了双重身份:既是刽子手,又是受害者。理智的天平倾斜了:他对自己的残忍超过了对自己的体恤。第一滴血,意味着他对自身犯下的第一桩罪行。
对于梵高割掉的耳朵来说,海水的声音也就是血液的声音、鲜红的声音。他仿佛要被世界的血、被大海的黄昏给淹没了。耳朵是他肩头的落日,遭受了沉重一击。女作家陈染的校旱中有如下一段话:“我不爱长着这只耳朵的怪人,我只爱这只纯粹的追求死亡和燃烧的怪耳朵,我愿做这一只耳朵的永远的遗孀。”那只坠地有声的耳朵,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弹片,是一次无声的战争的纪念品——在我们想像中,它一直代替大师那枯萎的心脏跳动着,如同一架永不停摆的挂钟。在世界眼中,梵高疯了。但在这只耳朵的听觉中,世界疯了。世界把自己的癫狂最先传染给人类的画师——就像曾经给他的笔端注入魔力。我们惊讶地注视着梵高扭曲的面孔、恐怖的眼神和颤抖的手势:他仿佛在代替整个人类受刑,成为痛苦的化身。想到这里,也就能理解梵高作品中挣扎的线条与狂舞的色块:倾泄的颜料里调和着他的血,而画布,不过是他包扎伤口的绷带。这是一位生活在伤口里的大师,他习惯用伤口对世界发言。这是一个疼痛的收割者,他的镰刀最终收获了自己的耳朵。
世界没能挽救这个垂危的病人。梵高放下滴血的剃须刀片——不久,又拾起一把左轮手枪。他似乎越来越把自己当作假想的敌人,不断挑选着攻击的武器。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毁灭性的:在法国阿尔的一块麦田里,他用那只拿惯了画笔的手,对自己扣动了扳机。每当欣赏着一个多世纪前梵高的遗作(哪怕是樱孩品),不知为什么,我总能隐约闻见一股硝烟的气息——或者说,死亡的气息。但是跟他的死亡相比,他的疯狂似乎更为恐怖。一只被阉割的耳朵,要比一具中弹的尸体更令人触目惊心。梵高死了,却留下了一只著名的耳朵——这最后的遗物似乎并没有失去听觉,收集着后人的议论。这只在故事中存在的失血的耳朵,至今仍像埋设在我们生活中的听诊器,刺探着我们的良心。梵高死了,耳朵还活着,还拥有记忆。为什么不在他呻吟与崩溃的时候,扶持他一把——世界,你听见了吗?你的耳朵长在何处?
总是忘不掉一部外国校旱的书名:《更多的人死于心碎》。那些心碎的死者,有着怎样的特征?我估计他们面部笼罩着比常人更安详的表情。由此,就能理解梵高在受伤后的那幅自画像里,为什么保持着岩石般的平静与呆滞——仿佛疼痛降临在另一个人身上,或者已远离了他的肉体。可以说,在他无法自控地割掉耳朵之时,他的心已经碎了——如同坠地的瓷器。在他审视着镜中残缺的自我之时,他本人已经提前死亡。心的死期要早于生命的死期。心碎的人即使活着,业已是行尸走肉。梵高在死前就已是不完整的。他用刀锋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