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我正有同感。
嘉善最令我不能忘的两件事:便桶溺缸狼藉满街,刷马桶淘米洗菜在同一条小河里举行。这倒真是丝毫未受西方化的特征。二条街道,虽然窄小简陋,但是我走到街上心里却很泰然自若,因为我知道我身后没有汽车电车等等杀人的利器追逐我。小小的商店,疏疏的住房,虽然是很像中古时期的遗型,在现代未免是太无进步,而我的确看见,住在这里的人,精神上很舒服,“乐在其中矣”。这里有一个医院,一个小学校,一个电灯厂,还有一营的军队。鸦片烟几乎是家常便饭,吹者不知凡几。生活程度很低,十几间房子租起来不过五块钱。我想大城市生活真是非人的生活,除了用尽心力去应付经济压迫以外,我们就没有功夫作别的事了。并且在大城市里,物质供给太便利,精神上感到不安宁的苦痛。所以我在嘉善虽然只住了一天,虽然感受了一天物质供给不便利的情形,但是我在精神上比在上海时满意多了。
五
我到南京,会到胡梦华和一位玫瑰社的张女士,前者是我的文字交,后者是同学某君介绍的,他们都是在东南大学。我到南京的时候是下午,那天天气还好,略微有些云雾的样子。梦华领我出了寄宿舍,和一个车夫说:“鸡鸣寺!怎么?你去不去?”车夫迟疑了一下,笑着说:“去!”我心里兀自奇怪,我想车夫为什么笑呢?原来鸡鸣寺近在咫尺,我们坐上车两三分钟就到了,这不怪车夫笑我们,我们下了车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梦华说:“我恐怕你疲倦了……”
鸡鸣寺里有一间豁蒙楼,设有茶座,我们沿着窗边坐下了。这里有许多东大的学生,一面品茶,一面看书,似乎是非常的潇洒快意。据说这个地方是东大学生俱乐的所在。推窗北眺,只见后湖的一片晶波闪烁,草木葱茂。石城古迹,就在
寺东。北极阁在寺西,雨渍尘封,斑驳不堪了,登阁远瞩,全城在望。
南京的名胜真多,可惜我的时间太短促了。第二天上午我们游秦淮河,下午我便北返了。秦淮河的大名真可说是如雷灌耳,至少看过《儒林外史》的人应该知道。我想像中的秦淮河实在要比事实的还要好几倍,不过到了秦淮河以后,却也心满意足了。秦淮河也不过是和西直门高梁桥的河水差不多,但是神气不同。秦淮河里船也不过是和万牲园松风水月处的船差不多,但是风味大异。我不禁想起从前鼓乐喧天灯火达旦的景象,多少的王孙公子在这里沉沦迷荡!其实这里风景并不见佳,不过在城里有这样一条河,月下荡舟却也是乐事。我在北京只在马路上吃灰尘,突然到河里荡漾起来,自然觉得格外有趣。
东南大学确是有声有色的学校,当然他的设备是远不及清华,他的图书馆还不及我们的旧礼堂;但是这里的学生没有上海学生的浮华气,没有北京学生的官僚气,很似清华学生之活泼朴质。清华同学在这里充教职的共十七人,所以前些天我们前校长周寄梅到这里演说,郭校长说出这样一句介绍词:“周先生是我们东南大学的太老师”。实在,东大和清华真是可以立在兄弟行的。这里的教授很能得学生的敬仰,这是胜过清华的地方。我会到的教授,只是清华老同学吴宓。我到吴先生班上听了一小时,他在讲法国文学,滔滔不断,娓娓动听,如走珠,如数家珍。我想一个学校若不罗致几个人才做教授,结果必是一个大失败。我觉得清华应该特别注意此点。梦华告诉我,他们正在要求学校把张鑫海也请去,但因经济关系不知能成功否。下午梦华送我渡江,我便一直的北上了。我很感激梦华和张女士,蒙他们殷勤的招待,并且令梦华睡了一夜的地板。
六
我南下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有几分高兴,归途可就真无聊了。南游虽未尽兴,到了现在总算到了期限,不能不北返了。在这百无聊赖的火车生活里怎么消遣?打开书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可怕的寂寥啊!没有法子,我只有去光顾饭车了。
一天一夜的火车,真是可怕。我想利用这些时间去沉思罢,但是辘辘的车声吵得令人焦急。在这无聊的时候,我也只有做无聊的事了。我把衣袋里的小本子拿出来,用笔写着:─—“我是北京清华学校的某某,家住北京……胡同,电话……号,Incase of accident,Please notify my family!”事后看起来,颇可笑。车到泊头,我便朗吟着:
─—列车斗的寂然,
到哪一站了,
我起来看看。
路灯上写着“泊头”,
我知道到的是泊头。
无聊的诗在无聊的时候吟,更是无聊之极了。唉,不要再吟了,又要想起那“帐簿式”的诗集了!我在德州买了一筐梨,但是带到北京,一半烂了。我很想在车上做几首诗,在诗尾注上“作于津浦道上”,但是我只好鄙人独步,我实在办不了。同车房里有一位镇江的妇人,随身带了十几瓶醋,那股气味真不得了,恐怕做出诗也要带点秀才气味呢。
在夜里十点半钟,我平安的到了北京,行李衣服四肢头颅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