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几次梦见自己回到大唱“样板戏”的日子,醒来我总感觉心情很不舒畅。二十年了!怎么我还是这样软弱?在上一篇“随想”里我提到重进“牛棚”割尾巴的事。难道我真相信知识分子都有一条应当割掉的叫做“知识”的尾巴吗?请不要笑我愚蠢,有一个时期,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我的确相信过,我甚至下过决心要让人割掉尾巴,所以二十年前我给关进“牛棚”以后,还甘心做一辈子的“牛”,认为自己低人一等,而且十分羡慕那些自认为比我高一等的人。当时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唱“样板戏”,哼“样板戏”。无怪乎最近听见人唱“样板戏”,即使是清唱也罢,我就记起我们曾经有过一个任意划分人的等级的时代,一个把“知识”当做罪恶的尾巴的时代。那难熬的、可怕的十年像一些巨大的鬼影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我才明白我上次说“牛棚早给拆掉”,只是一句空话。那十年中间我进过各种各样的“牛棚”,只要有人作为“牛”给揪了出来,什么房子都可以成为“牛棚”,无所谓“修”,也无所谓“拆”。我至今心有余悸,只能说明我不坚强,或者我很软弱。但是十年中间我究竟见过多少坚强的人?经过接连不断的大大小小的运动之后,我的不少熟人身上那一点锋芒都给磨光了。有人“画地为牢”,大家都不敢走出那个圈圈,仿佛我们还生活在周文王的时代。包括我在内,我们都害怕“造反派”的“勒令”,这“勒令”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封建的手段(“四人帮”贩卖的全是封建的土产)。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的眼睛应该睁大了,应该是真正“雪亮”的了。即使过去的许多“看牛人”现在还在各处活动,好像在等待什么,但只要我们不再走进“牛棚”,任何人的“金口玉言”,都不会有变人为兽的魔法。没有牛,再多的“看牛人”也起不了作用!
问题在于我们要严肃地对待自己,我们要尊重自己。能做到这样,就用不着害怕什么了。我那位决心“不再进牛棚”的朋友可能很有道理,我对他有了更多的好感。
下一次他来探病,我继续同他交谈。
他坐下来就问:“你现在还怕给人揪去割尾巴吗?”不等我回答,他又接下去说:
“是不是有尾巴,你瞧,明明是在玩弄文字游戏,大家却这样给摆弄了这么些年。多大的浪费!前不久我还在一份文学刊物上读到一篇校旱《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五个可爱的姑娘吊死在一根绳子上,她们还以为自己看见了天堂。想着这些纯洁的少女,我很难过,她们也是‘文革’的受害者。各种各样的人都成了这场‘文字游戏’的受害者。以反对知识开始的这场‘大革命’证明了一件事情:消灭知识不过是让大家靠一根绳子走进天堂。办得到吗?——”
我不等到他讲完,便插嘴问:“那么衙内也是‘文革’的受害者吗?你上次这样说过。”
他明白地回答:“我今天还是这样看。你应该记得那年我们在奉贤五·七干校,一起靠边的老王几次请假回家处理儿子的事情。他们夫妇在两个干校学习、劳动,不得不把九岁的小孩留在家里,邻居也无法照顾,孩子开始落到小流氓手中,听流氓的话干起坏事来。老王夫妇最后只好把儿子送到宁波阿姨家中,请她代管。这一类的事当时的确不少。不让父母管孩子,又没有老师来管他们,他们怎么能躲开流氓呢?没有办法的人就只好丢下儿女让流氓去摆弄了。那些衙内在父母被当做‘走资派’或者‘叛徒’隔离审查、挨批斗的时候,也曾落进流氓手中受过‘教育’,用各种方法给培养成一批现代的衙内。在今天的电视剧、故事片里面,你也会看到类似这样的镜头。你记不记得他们当初鼓动年轻学生抄家、打人、强占房屋、设司令部,你家里楼下住房不是也给占去了吗?六六年有个时期刚刚传说不让学生到处破四旧,张春桥马上发表谈话要学生继续上街,晚上许多人家又遭了殃。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不记得,”我说,“那天晚上几个中学生翻墙进来,带头的一个不过十四五岁,是从北京来的干部子弟,就是他用铜头皮带打伤了萧珊的眼睛。他们闹了几个小时,最后把我和萧珊,还有我两个妹妹,还有我二十一岁的女儿全关在厕所里面。他们随意搬走了一些东西。厕所的门并未上锁,可是他们走后半个多小时,我们还不敢开门出去。第二天早晨萧珊向机关报告了,没有用。学生照样地来,乱翻乱拿。不过衣橱、书架都由机关贴上了封条,还没有人动过。大约过了一年多,机关要我们全家搬到楼下去,把楼上的房间封起来。接着大学生又‘进驻’了我们机关。他们最初进来的时候,我们这些‘牛’都被叫去审问,大家跪在大厅里,还有人给打掉了牙齿。这机关就是当时的作协分会,作家们在这里被当做‘牛’受尽折磨,真是莫大的讽刺!这大概是六八年一月下旬的事情,那天审问结束,一个造反派头头把我们叫到草地上去训话。我们受了侮辱以后,又挨骂,却没有人敢哼一声。我和一位同‘棚’的朋友走出机关,同路回家,我对他说了一句:‘你要保重啊。’他痛苦地回答我:‘你说,我怎么保重!?’这天他生病在家,开会时特地把他找了来,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