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不能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哪里有什么“知识”?有时受到批判、遇到挫折,又埋怨自我改造成绩不大。总之,我给压在个人崇拜的宝塔底下一直喘不过气来。
“文革”前的十年我就是这样度过的。一个愿意改造自己的“知识分子”整天提心吊胆,没有主见,听从别人指点,一步一步穿过泥泞的道路,走向一盏远方红灯,走一步,摔一步,滚了一身泥,好不容易爬起来,筋疲力尽,继续向前,又觉得自己还是在原地起步。不管我如何虔诚地修行,始终摆脱不了头上的“紧箍儿”。十年中间我就这样地走着,爬着,走着,爬着……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我给戴上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成为审查对象。
但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给关进“牛棚”的。杂文家可能比我先走一步。我还在北京、汉口、上海三地相继出席亚非作家紧急会议、以副团长身份大宴宾客的时候,不少熟人都失去了自由、挨斗受辱,而且因为报上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一下子大家都变成了“牛鬼”。我和杂文家失去了联系,即使住在同一个城市,我也无法知道他的真实情况。会议结束,送走全部外宾,我也做了“阶下囚”。
十年“牛鬼”的生活开始了。我不再有恐惧,因为我已经给揪了出来,抄了家,失去自由,不可能再有任何“侥幸”心理。我被称为“黑老K”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不可救药。但我又不愿灭亡,在那两三年中我甘心受辱,争取吃苦,有时甚至以为受苦可以使人净化,表现好可以得到从宽处理。在这一段时期我跟所有的朋友断绝了关系,只有从各地来“外调”的造反派的凶恶的审讯中猜到一点情况,我不得不把朋友们忘得干干净净,我真正被孤立起来了。即使在大街上遇见熟人,谁也不敢跟我打招呼。
我知道杂文家在上海,现在他的处境比我的好多了,我为此感到高兴,熟人中间有一个人得救,总比全体灭亡好。我去过干校,在那里住了两年半,日常的课程不过是劳动、学习和批斗。以后又回到机关,批斗总算结束了。最初是一个人自学,然后参加“革命群众”的学习,以后给分配到别的单位,始终戴着无形的帽子,即所谓“敌我矛盾做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是另一种“紧箍咒”,我想大概就是踏上一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吧。到了出版单位,除了每周两次政治学习外,有时还参加大会听报告,这样我就有机会见到杂文家了。他已经解放,参加了工作,在另一个出版社。有一天我去开会,他在会场里看见我,过来打个招呼,要我散会后同他一道出去。我们,还有一位朋友,三个人步行到红房子,吃了一顿饭。我们交谈起来,还是很亲切,只是不常发出笑声。我当然忘记不了头上那顶无形帽,他呢,虽然当了第四届全国人大的代表,但过去的“紧箍咒”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不过在这种时候主动地请我在饭馆里吃饭,也需要大的勇气。他的脾气没有大改变,只是收敛了些。在他身上我找到了旧日的友情。经过两次大火还不曾给烧成灰烬的友情。即使在那样的环境里,我们也还提起两个我们共同的好友的名字,金仲华和陈同生,都是在“文革”初期死去的,一个上吊自杀,另一个据说死在煤气灶上。他们为什么死去,我至今还不明白,可是我们一直怀念他们。
十年中间我们见面交谈大概就只有这一次。还有一次,也是在会场里,他坐在台上发言,拿着稿子在念,讲的就是一九五七年经人指点检讨“脱险”的经过,还是他以前讲过的那些内容,还是那种充满感激的腔调。当时“四人帮”刚刚下台,我仍然戴着那顶无形帽子,不过连我自己也看得出来那些横行了十年的歪理就要破产。有些关心我的亲友替我着急,劝我到处写信,想法早日摘下帽子,我觉得一动不如一静,仍然安心等待。又过了两三个月,我那三间给上锁又加封、关了整整十年的书房和寝室终于打开了。再过一些时候,《文汇报》的文艺编辑来找我写文章。编辑同志是我的熟人,他一再要求,我只好交给他我的《一封信》,就这样地结束了我十年的沉默。
我和杂文家又在一起出席全国人大,参加各种大小会议了,一直到一天晚上我在家中摔断左腿的时候。……
这以后我的情况大都记录在《病中集》里了。他呢,除了他生病住过两三次医院外,我经常在新闻报道上读到他的名字,在荧光屏上看到他的面容,他还是各种会议主席台上少不了的人物,也常常给请出来发言表态。一切照常。他的晚报给造反派砸烂以后过了十多年也复刊了。于是我又读到了他那些匕首似的杂文。可能因为他身体不好,文章写得少些,也可能我读晚报的机会不多,读不到他的杂文,好像跟他渐渐地疏远了。我总觉得把时间耗费在主席台上太可惜了,我很想找他谈谈,劝他多写文章,劝他多讲心里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朋友把《“文革”还在揪人》这篇杂文给我寄来了,我的高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原来杂文家还在继续使用他的武器。即使坐在主席台上他也并未闭目养神,他还睁着双眼注视四周的大小事情。
我读他的文章,他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