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从小就不安于现状,我总是在想改变我的现状,因为我不愿意白吃干饭混日子。今天我想多写些文章,多完成两三部作品,也仍然是想改变我的现状。想多做事情,想把事情做好,想多动脑筋思考,我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虽然我的成绩很小,虽然我因为是“臭老九”遭受“四人帮”及其爪牙的打击和迫害,可是我仍然认为选择了文学的道路是我的幸运。我同胞兄弟五人,连嫡堂弟兄一共二十三个,活到今天的不到一半,我年纪最大,还能够奋笔写作,是莫大的幸福。这幸福就是从不安于现状来的。年轻时我喜欢引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乔治·丹东的话:“大胆,大胆,永远大胆。”现在我又想起了它。这十几年中间我看见的胆小怕事的人太多了!有一个时期我也诚心诚意地想让自己“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改造成为没有自己意志的机器人。我为什么对《未来世界》影片中的机器人感到兴趣,几次在文章里谈起“它”呢?只是因为我在“牛棚”里当过地地道道的机器人,而且不以为耻地、卖力气地做着机器人。后来我发现了这是一场大骗局,我的心死了(古话说“哀莫大于心死!”),我走进“牛棚”的时候,就想起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
经过我这里走进苦痛的城,
经过我这里走进永恒的痛苦——
这说明过去有一个时期的确有人用“地狱”来惩罚那些不安于现状的人。我相信会有新的但丁写出新的《神曲》来。
白杰明先生说,“想真正搞出……有创新意义的东西”,就要“让人家探索”。对,要“探索”,才能“创新”,才能“搞出一些尖端性的”东西。他的意思很明显: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就应该让人家探索。但是据我看,一个“让”字还不够,还需要一个字,一个更重要的字——就是敢字,敢不敢的“敢”字。不久前在上海举行了瞿白音同志的追悼会。白音同志,不是因为写了一篇《创新独白》就受尽地狱般的磨炼吗?最初也是有人“让”他“创新”的。可是后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批巨灵神,于是一切都改变了。在这方面我也有丰富的经验,我也付出了可怕的代价。但是我比白音同志幸运,今天我还能探索,还能思考,还能活下去,也还能不混日子。不过也只是这么一点点,没有什么值得自我吹嘘的东西,连《创新独白》也没有。一九六二年我“遵命”发扬民主,在上海二次文代会上发言中讲了几句自己的话,不久运动一来,连自己也感觉到犯了大罪,“文革”时期我在“牛棚”里给揪出来示众、自报罪行的时候,我从未忘记“报”这件“发扬民主”的“反党罪行”。这就是刘郎同志在《除夕·续旧句》诗注中所说的“折磨自己”。这种折磨当然是十分痛苦的,现在我还忘记不了(不是不想忘记)。
我讲这些话只是说明一个问题:你就是让人家探索,人家也不敢探索,不肯探索;不敢创新,不肯创新。有人说:“根据过去的经验,还是唯唯诺诺地混日子保险,我们不是经常告诉自己的小孩:听话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吗?”
我自己也是在“听话”的教育中长大的,我还是经过“四人帮”的“听话”机器加工改造过的。现在到了给自己做总结的时候了。我可以这样说:我还不是机器人,而且恐怕永远做不了机器人。
所以我还是要探索下去。
二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