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老头将手搭在额头眺望湖水的时候,那姿态有点儿像一个警觉的海盗。他裸着上身,皮肤油黑,在满脸络腮胡的蓬杂中,两片血色很好的嘴唇像是埋在草丛中的活物。
湖上一片空茫,没有任何船的影子,鲁老头刚才听见的快艇声也许只是错觉。他的视线慢慢移向左前方的那座荒岛,由于隔得太远,此时在岛上起落的白鹭在逆光中变成了一串串小黑点,但鲁老头知道那是白鹭,他数次摇船去过那座岛,近距离地观赏过那些湖上仙子。
没有船来,鲁老头和他看守的这座岛上别墅仿佛被世界遗忘了。他开始怀念那两只大狗,那是纯英国血统的马斯提夫犬,主人说他的朋友——国家安全部的人用飞机空运来送他的。鲁老头平生没有见过比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狗了,100多公斤的体重,浑身黄毛,蹲在别墅外的草丛中简直就是虎豹现身。夜里,它的叫声不是从喉咙里,而是从血液旺盛的肺部低沉如雷地喷出,仅这种恐怖之极的声音,就足以让任何歹人在离它百来之外因心血管破裂而自毙。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一对护宝神狗,竟然会被一种莫名的病毒所击倒。一年多了,葬它俩的坟堆上如今已是荒草疯长。
这座岛上别墅从此沉寂下来。主人要搬回城里去住了。临走那天,主人的母亲,70多岁的于老太太咳了几声嗽。还未启程,老太太发炎的气管似乎就已嗅到了省城里的空气。那是2001年的春天,岛上芳香迷人,可别墅中的主人却感到了隐隐的凶兆。
守门人鲁老头就这样留在了这里。他记得主人临走时站在别墅的台阶上呼着他的小名所说的话:“小狗仔、拜托了,这房子就交你照看了。过一些时候,我们也许又会回来。”鲁老头拼命地点头,主人的信任让他的眼眶有点发湿。他揉了下眼睛,目送着主人一行远去。他看见主人的妻子在船上向他挥了挥手,这个20多岁的善良女人,她的美丽鲁老头认为只有湖上的白鹭才能相比。站在船头的是主人的保镖,这个叫伍钢的汉子和死去的马斯提夫犬有点相似,只是鲁老头从未将这种感觉告诉过他。
一年多的日子在草香和水腥味中过去了。每周,湖岸上的旅游公司会用船给他送一些生活用品来。这旅游公司是主人众多公司中的一家,管理着整个黑石湖景区的经营。公司的总经理是主人的侄儿,这个28岁的年轻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要把黑石湖建成中国西南的著名景区。但鲁老头看得出来,主人听见这话时并没有赞赏的神情。
鲁老头住在别墅外的一间小木屋里,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台历翻过去一页。今天是2002年7月13日,星期六,而给他送生活用品的船是每周一来一次,所以,鲁老头在黄昏时分听见的快艇声肯定是错觉了。
他从水边返回。穿过树林和草坪,迎面便是那幢白色的欧式别墅,它的暗红色的尖顶在湖上就能看见。此刻,它的一半身子已开始发暗,另一半被落日已尽的天光映照着,紧闭的窗玻璃上亮着反光,像躲躲闪闪的人的眼睛,鲁老头打了一个寒噤。这是一座空宅,将顶上的阁楼算进去一共是四层,20多个房间加各种大厅、小厅、健身房、走廊、楼梯等就像迷魂阵似地深陷在这幢建筑里。这别墅曾经是主人的世外桃源,如今它被一道可怕的符咒钉死在这座岛上,像一具早已魂飞魄散的贵族的遗体,在这里等待着入殓。为了能让自己坚守在这里而不至于逃跑,鲁老头尽量不去回忆往事。可怕的往事,当夜云将别墅的红色尖顶涂成黑色之后,任何一扇窗口都可能在朦胧的窗帘后面出现晃动的人影,接着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鲁老头至今并不了解这些恐怖事件的详情,但从主人苍白的脸上他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尤其是寺庙里的高人被请来这里察看以后,主人遗弃这座别墅的决心就下定了。
夜色从水上而来,慢慢地向这座孤岛逼近。鲁老头坐在小木屋外的石桌旁喝酒,时而用手摸一把他满脸的胡须。其实,鲁老头今年才44岁,就被这湖里湖外的人称为老头,完全是因为这络腮胡的缘故。他的小名叫“小狗仔”,这只有主人才知道。30年前,他还是一个少年,便成天跟在主人的屁股后面转,他对城里来的“知青”有着强烈的好奇。主人当年也还不到20岁,这个从城里来的学生哥会拉小提琴,同时据说还会一种神秘的拳术,这让在农村土生土长的小狗仔无限崇拜。当然,这个知青能把他当小兄弟一样对待,是在他的父亲救了这个知青一命之后的事。有天夜里,这个知青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滚,小狗仔的父亲背着他跑了10多公里路,才拦住一辆货车将他送到县医院,结果是急性阑尾炎,再晚一点就丢命了。这件事让这个知青回城后也常下乡来看看。3年多前,他对小狗仔说,我修了一幢别墅,你去作看守吧。同时,他还给了小狗仔的父亲一大笔钱,让小狗仔家里世代相传的茅草房变成了一楼一底的小洋房。小狗仔的父亲老泪纵横,说是遇上了救苦救难的大恩人。
鲁老头端起小酒杯一饮而尽。主人住在这岛上的时候,为了夜里的警醒,他几乎将酒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