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递过报纸。报上已可以看见那片签名的黑森林,一片黑森林,一副镶着黑框的照片,照片上的他一身盛装,表情严肃,这张照片似乎是专为讣告而拍摄的,但是,在那张脸的深处却有少许的慌乱和歉意,我带着他坐到热水里,好缓解一下内心的激动,煤气热水器在我的头顶上嗡嗡作响,表明它随时都可能爆炸,我读着报,读了一遍又一遍,我要开诚布公地说:我赞叹不已!
不,在这之前我当然就知道了一切,但是,你如此有名,你在每个领域都如此有名,我却不相信,我却没有料到,我更爱你了,由于你的讣告,由于你是个军人,是个播种者,是个耕种者,是个旗手,后来,再也无人可与你相提并论了,我们失去了所有这一切,但你的遗产却将永远是最可靠的后备武器库中的一把钢铁刺刀,我坐在那里哭泣着,脑海里又回响起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你把我称做金鱼,还有那些关于艺术的交谈,那些前往别墅的有趣旅行,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你的温存和你的爱情。你是一位巨人,我把你称做“莱昂纳狄克”,不是没有原因的,你多么喜欢这个称呼啊!我猜得多准啊!因为这是直觉,我也很高兴地想到,你是趴在我身上死去的,你的最后一声呼喊是为欢庆我们的爱情而发出的,我会第一个走在你的棺木后面,至少是在想像中,第一个从那座时尚的墓地中抓起一把土,撒在你的棺木上,在那片墓地里,每座坟墓都能发出尘世道路上的巨大回声,为了彼此密切交往的需要开挖了一些沟壕,死者们也都装了电话,不过遗憾的是,没有柏树,永远上着锁的大门在守护着他们的谈话。
但是,我不可能得到前往这座忧伤之谷的通行证,他们不会让我去看望亲爱的你,你身上盖满了备用的康乃馨和各机关送的花圈,他们不会让我走进那个大厅,在那里,在勋章和荣誉卫队的包围中,你穿着那身出门穿的西服,遮挡起了淤斑和爱情的风暴,你将被展示给公众,展示给学生和士兵(士兵很多),在那里,那些著名的老战士和文化界的书记们满脸悲伤,流着眼泪,在那里,鲜花和发言会使人头晕目眩,不,他们是不会让我到那个地方去的……
穿上一件不起眼的黑裙子,不加修饰,没有化妆,对你来说似乎完全成了一个陌生人,我将前去与你告别,和其他人一样。手里拿着一小束白色的马蹄莲。我要在一片愤怒的议论声中献上我的那一小束马蹄莲,再悄悄地为你画一个十字,你已经不像是你了,那张僵死的脸庞难看地肿胀起来,你是那次不成功急救的可怜牺牲品,某一个爱说俏皮话的卑鄙之徒,在我的身后叽叽咕咕,说我不应该给你送马蹄莲,而应该给你送五公斤橙子来,但是,那位马德里的季节工安东契克却会用他那只敏锐的、没有眼泪的眼睛捕捉到我,他曾当着我的面高声叫喊,说我是纯洁之美的精灵,他曾在我睡意*!的眼睛前晃荡着,怀着一个想要亲近的胆怯愿望,—— 一个可怜的男人!——接着,几个人将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把我抓住,他们面色凶狠,似乎我不是来送你的,来送我亲爱的男人,而是企图来偷这家的金银财宝的,他们会拧住我的双臂,像对待一位寡妇那样,让我再次蒙受耻辱,而间谍安东契克,则会去像他那位黑桃皇后妈妈汇报情况,她会发誓要向我报仇,似乎听到他死前哀号的人不是我而是她,似乎他爱的是她而不是我,被他带去听音乐会的人,在莫斯科郊外僻静的酒馆里受到他款待的人,似乎都是她而不是我,似乎我没有权利这样做,于是,被卫兵那些毛烘烘的手抓着的我,将开始生气,而他们会架着我的胳膊把我送回家,直到这群陌生人办完他的葬礼。
而我在想:她有足够的大度,能让我和她一起在我们共同丈夫的墓前哭泣,因为我既不想去分钱,也不想去分财产,只是想去分享那份内心的情感,因为我爱他,他也爱我,我建议我俩结婚,不过他却神圣地守护着他那个家庭,他可怜济娜伊达,他不仅是一个天才的人,而且也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从电视那蓝色的海市蜃楼中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整个儿地奉献了出去,心中留下的只有忧伤,只有对未来的恐惧,因此他才掩饰起自己的感情,因此他才写作,讲话,证明不应该去碰那些伤口,因为那些伤口已经化脓了,小人物总是不对的,芸芸众生总是心怀不满的,因为历史的意志会超越那种幼稚的、不发达的智慧。叶戈尔被赶出别墅之后,喝了几杯酒,就放肆起来,开始讲一些与主人有关的趣闻,说他有时也很蛮横无礼,如果有谁依附于他的话,说他怎样跺着脚发火,说他会以一副意外的、甚至是轻薄的模样出现在恭顺的女仆柳霞的面前,使年轻的姑娘害羞极了,不过,你是很难叫柳霞感到害羞的!——她只需要给自己斟上一点波尔多酒,把眼睛睁得大一些,于是我清楚了,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其中首先包括他畸形的一家人,能理解他身上主要的东西,这主要的东西他只向我一个人敞开过:这就是那种关于人的无尽的痛苦,他多么希望人们能生活得富裕一些啊!而在他死后,叶戈尔却说道:他什么愿望也没有,这个狡猾的家伙!一天之后,他说,人们就会忘记他,在他死后第四十天的忌日里,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