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顾埋头干活。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爬了进来。道很滑。一股浓烈的气味让人沮丧,可他却强忍着,继续向前爬,嘴里小声地念叨着一些拉丁语名词,这些名词能使那神秘宫殿沉郁、凶险的天地失去魔力,能使这艰难的运动具有一种科学考察的性质。
坚忍、经验以及对拉丁语的信赖,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他达到了预定的目的,禁不住满怀强烈的激动,欣赏起眼前的景色来:
在洒满阳光的宽阔山谷里,香柠檬树绽放出了温情的蓝色花朵。
“好了吗?您在那儿干吗呢?!嘿!”
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红光满面。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向我扑过来,送来满是口水的亲吻。——恭喜!恭喜!——他像一个老人那样被深深地感动了。我甚至有些意外,虽说这消息让我大吃一惊,眼前出现一阵黑色的旋涡,但我仍强忍着,没有发疯似的喊叫,没有躲藏起来,没有昏迷过去,我只是用手指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无怨地、得体地承受着打击,就像一位修女或一位女王那样。
恐惧的针头扎进了心脏。心脏在濒死的苦闷中颤动着,颤动着,间歇一下,停住了。一道道汗水流过脊梁。我两腿朝上跷着,我与生活道了别,在这倒霉的一年里,生活示威似的背对着我,指出了一条通向密林的路,一个当代人的腿脚是迈不进那片密林的,即便迈了进去,也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拒绝了浸有氯化氨的药棉——不,谢谢!——然后,带着不加掩饰的怀疑看了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一眼。他干吗这么激动?这关他什么事?……啊,这狗杂种!你以为我忘了?!我什么都记得,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什么都记得!我的记忆力很好,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我记得俄国堕胎的祖母,记得被束缚的孩子们……但是,我为这消息感到难堪,就没有说话,默默地接受着命运的打击,虽说这新闻并不十分新奇,这嘴里的余味我也感觉到了,就像我一觉醒来,那种毫无保留的余味,那最早到来的传递恐惧的使者,还有一种向下沉去的感觉,这时,和以往每次一样,我会无忧无虑地笑着,随心所欲,放松了警惕,但是,希望总能让我振奋起来,正因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们总是异口同声地要我相信,这是最后一次了,于是,在白大褂的合唱中,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首先悲伤地摊开双手,做出一副同情的模样,而我则从椅子里冲他笑了笑:别为我哭鼻子!——然后又就束缚中的孩子们开了玩笑,就这样,我最终完全有理由相信一切了,我无忧无虑地笑着,早已顾不上那些形形色色的戒备了,顾不上那些小环子、药丸、柠檬和肥皂头了,更不用说其他那些救生圈了,而他,没说的,是个不错的大夫,这样的大夫你就是大白天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虽说他有一些癖好,克休莎在领我来见他的时候,谈到过那些癖好,当时,我和克休莎正处在我们友谊的蜜月朝霞期,当时,她还不是一位法国女人,还没有驾着一辆咆哮不止的粉红色汽车在黑暗中狂奔,她那时有的是一辆亮黄色的日古利牌轿车苏联伏尔加汽车厂于1970年开始出产的一种小轿车。,她开着那辆车带我去见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在路上讲到了他的一些癖好,克休莎说,那些癖好能使女病人摆脱嗜睡的悲伤。我干吗要拒绝他呢,我现在正需要他,哪怕他就是一个体面的狗杂种!好吧,我只推开了那流着口水的亲吻,拒绝了药棉。而他,用一种对自己有利、对增加人力资源的事业也很有利的态度,不公正地解释了我虚弱,他的脸泛出红色,温情地说了起来,他说,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简直可以召开一个学术会议,做一个报告,说我们的小淘气有了,我们调皮的小猫咪,我却对他说:把手从猫咪的身上拿开#蝴并不急着拿开手,他站在那里笑着,腮帮在不住地颤动。
唉,您呀,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真是一头不知疲倦的公羊!您居然不感到厌烦,从早到晚地忙乎,忙乎,您已经在您的岗位上弄坏了自己的视力,却还是安静不下来,还是满足不了您那种孩子似的好奇心,就像是来到一扇毛玻璃窗户前,一辈子就站在这窗户下面!……好吧,我严肃地说,先让我从您这把椅子上爬起来(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您还记得我第一次到您这里来的情形吗?是克休莎介绍我来的,我在诉说组织断裂的痛苦,您却在医生豁免权的掩护下,不受惩罚地摸了我的乳房。我那时很年轻,性格开朗……),让我从这该死的旋转木马上爬下来,这木马正在飞向黑暗和恐怖的密室,然后,说句不好听的话,再让我把内裤套上!……放开我!唉,斯坦尼斯拉夫·阿尔伯托维奇,只有坟墓才能矫正驼背人,而我却对自己说道:坟墓矫正不了驼背,这是一件没有希望的事情,驼背人自己却会去矫正坟墓,正因为如此,我才浑身一阵酥麻,心头犹如针扎,但是我克制住自己,做出一副专心穿衣服的模样。
好的,我说,现在是另一回事了,现在您可以恭喜我了。对不起,当然,说句实话,有什么可恭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