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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伎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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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一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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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梳成时髦的发髻,闪烁着黑色漆器般的光芒,发髻上点缀着由琥珀雕刻成的饰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来的纤细银链随着她的移动而闪闪发光。

    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初桃。那时,她是祇园地区最有名的艺伎之一。我太惊艳于她的外貌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礼节,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

    突然,一个老女人出现在初桃身后的门廊里,她高个子,身上有许多疙瘩,像根竹竿。她拿出一块打火石和一块长方形石头,站在初桃的身后,用打火石敲击长方形的石头,弄出一小团火星跳在初桃的背上。原来,一个艺伎从来不在晚上出门,除非有人在她的背后弄出象征好运的火花。

    在这之后,初桃才走出门,她走路的步幅是如此之小,以至于她看起来像是在滑行,只有她和服的底部会有一点颤动。别宫先生把我交给那老女人,他自己爬回人力车上和我姐姐坐在一起,车夫便抬起车把。我跌坐在门口痛哭。

    老女人把我扶起来,“行啦,小姑娘。没有必要如此担心。没有人要把你烧熟了。”她说话的口音虽然和我村里人说话大不一样,但听上去特别和气,于是我决定照她说的做。她让我叫她阿姨。然后,她低下头来看我,“天哪!那么惊人的眼睛啊!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妈妈一定会很兴奋。”

    我想阿姨的妈妈一定很老了,因为阿姨紧紧扎在脑后的头发大都已经灰白,只剩下几绺黑发。

    阿姨领着我穿过门廊,我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两边各有一栋建筑物,走廊通向一个后院。两栋建筑物中有一栋是一座小小的宅子,就像我在养老町的家——两间房,地板就是泥地;这原来是女仆住的区域。另一栋建筑物则是一幢雅致的小房子,盖在石头的基座上。这就是京都最典型的寓所。整个寓所的占地面积比田中先生在乡下的房子还要小,只能容纳八、九个人。

    阿姨去了厨房,正在用嘶哑的嗓音跟某人说话。终于那个人出来了,原来是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她身体很瘦,脸庞却是肉鼓鼓的,几乎呈滚圆形,看来就像是一只南瓜立在一根棍子上。她竭尽全力提着桶水,舌头吐在嘴巴外面,就像是南瓜顶部长出的瓜藤。后来我很快便知道,吐舌头是她的一个习惯。于是我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南瓜”,接着每个人都这么叫她——甚至多年之后,当她成了祇园里的艺伎,她的许多顾客也叫她“南瓜”。

    “南瓜”走近我放下水桶,打量了我一阵,问:“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肯定她不知道养老町那个地方,于是只好说,我刚到。

    “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跟我一样大的女孩子了。”她对我说,“不过,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阿姨从厨房出来了,她把我领到院子里,给我洗澡。之后,又给我一件袍子,那比我以前穿过的任何衣服都要考究。

    “这里是一家艺馆。”她说,“就是艺伎居住的地方。如果你努力干,你自己长大后也会成为一名艺伎。因为妈妈和奶奶马上就要下楼来看你了。你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深地鞠躬,并且不要用眼睛去直视她们。年老的那个,我们叫她奶奶。不过你需要讨好的是妈妈。”

    很快我听见一阵嘎吱声从前面的门厅传来,两个女人飘然而至。我不敢看她们,可我在眼角的余光里瞥见的身影让我联想起两捆华丽的丝绸漂浮在溪水上。她们咕哝了几句后,阿姨轻轻推了我一下,我估计这是让我鞠躬的信号。我屈膝跪下,尽量向下鞠躬,我离地近得都可以闻到从地基底下冒出来的霉味。妈妈说,“起来,走近点。”

    她一边抽起烟管,一边仔细瞧我。我不敢直视妈妈,但我觉得她脸上冉冉升起的烟仿佛是从地面缝隙里冒出的蒸汽。她的和服是黄色的,上面绣着的柳条还带着可爱的绿色和橘色的树叶;和服的面料是丝质薄纱,精致得犹如一张蜘蛛网。她腰带的每一寸都让我惊艳。腰带也是可爱的薄纱质地,但颜色比较浓重,赤褐色和棕色的底子上织满了金线。我越看她的服饰,越不觉得自己是站在一条泥土走廊上,也越不去想我的姐姐怎么样了——我的妈妈和爸爸怎么样了——我又会变成什么样。这个女人穿的和服的每一处细节都足够让我浑然忘我,然后我却被粗暴地震醒了:因为在她美丽的和服领子上面竟然是一张极其丑陋的脸。意外的是,妈妈实际上是阿姨的妹妹。但她们也不是亲姐妹,只是奶奶同时收养了她们两个人。

    她突然之间用她那刺耳的嗓音对我说:“你在看什么!”

    “非常对不起,夫人。我在看您的和服。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呢。”

    她笑了起来,尽管那听上去像咳嗽。

    女仆上茶的时候,我趁机偷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又老又干瘪,但她看上去就像是花了一辈子时间使自己集万千讨厌于一身。她的灰头发让我想起一团缠结在一起的丝线,我可以透过它们看到她的头皮。连她的头皮都让人看得很不舒服,因为年纪大了,头皮上有一块块呈红色或棕色的地方。她问我有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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