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钰筎看烂泥沾鞋,不豫。砰一脚把乐逍遥踢开,足端力道遒劲,使之擦地曳脊,从书航裆下飕如飞箭般射将过去,直掼草丛里。众笑之间,乐逍遥浑没觉身上疼痛,只一节屡想不通:“为啥每撞着她,我就恁般不济呢?就跟她房里沙袋也似,只有挨打的份儿……”尚幸满身沾泥,头脸皆污,又当天蒙蒙亮,乍现身便挨大小姐踩翻于足下,众少杂处民工之中,晨起时各均睡眼懞忪,竟然没人认出他来,是以免去一场混乱。
乐逍遥躺在草窝里满眼星斗地想:“之所以会有一场混乱,是因为我每当出场时,就有如当红男猪脚变成票房毒药一般,引起无数追星族争先恐后来打……简称围殴。”
大小姐从来马马虎虎,尤其清晨更爱犯迷糊,竟教乐逍遥这等冤家漏蹄而去。书航却极精细,总觉乍眼瞅那团影儿困惑,方要跟来多瞧一眼,却被一只素手揪后衣领子,拽到跟前,甫转头便触着那双横蛮杏眼,俏极美煞。书航耷拉嘴,刚要垂涎于外,凌钰筎已卯脑袋,脆声问:“怎么啦,你这‘监工’?忙一宿还没完怎么地!”
乐逍遥躺草堆里又想:“通常说书说到俗套里,从村里走出来仅只一男猪脚有得混,其余不济。哪似咱这一出恁地吊诡,不只我一人出道闯江湖存活至今,连书航、阿杜、神童骠、李肥刀这伙也都成了一个个‘人物’……”后边“人物”二字使用的是峡山海客爱操的粤腔加以强调。
书航咽回馋涎,以免挨掴于顷,强定神道:“回大小姐话,修坟虽比不得盖楼,可也不能小瞧这活儿。既然老朱……啊,不对!老墨找我来监工,还多赏了三两银子买面吃这么有诚意,就犹如刘豫州三顾茅庐请出卧龙居士。”墨近朱端着田七漱口膏,冷哼道:“什么三顾茅庐,老鸨召人满街追杀你,若不是撞上我和每兑出来找修坟工匠,你小子还不得卧街?”
“雀!话不能这么说,”书航白了墨近朱一眼,不慌不忙拉开蓝图呈示,急欲在大小姐跟前表现一番:“根据小人设计这张图纸,坟的建筑风格是金字塔状,顶三角下圆柱形,整体金璧辉煌,占地有这么多亩……”苏笑春凑眼一瞧图示,按指忽咦:“这院门画得怎似大小姐家的?”书航怕大小姐见怪,忙解释道:“墓园前面这大宅门造型只是参照一下凌家的府第。主坟四周有墙……”凌钰筎恼道:“可警告你哦,别做得跟我家一样!”
苏子妖擞裆而来,在旁边晾边听,此刻插一嘴道:“对呀,搞混了就不好啦。来日咱随大小姐路过,还以为不用进城就到家了呢!”
“愚昧,”书航随嘴驳回:“上面有写‘墓园’嘛!”
苏笑春问:“听说有好些字和挽章祭文,都找谁写了?”书航移动小眼,指旁:“他喽!”
一蓬头散发垂地之士几乎光腚,破袍褴褛难蔽体,铺纸展宣于地,一口酒一把涕,趴着写道:“对立之间,均有义士。意气投合,不问门户。九泉相伴,殊途同归。”乐逍遥在草里投觑,忽咦:“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先生!”虽不知书航怎生找来此人书写挽章悼句,但觉寥寥几语,纵无甚华藻,于南浦云、葛金刀两人生平际遇却极中的。一为刘福通弟子,一为傲家侍从,生前殊途,逝后同葬于此,不再有斗争。
乐逍遥鼻酸之余,惭愧于心:“原来这伙却为修墓来着,我错怪他们了!幸有凌姑娘一脚把我踹开,免去一场尴尬……”抹泪之际又生浮想:“倘然再搬来八爷袁和平的遗骸搁作一处,墓园中间立其雕像,摆出他老人家生前爱摆的‘见龙在田’姿势,以便后人景仰多好!不过光摆武打姿态未免显得好斗了些,或者可以把这个动作修改为其中一只手伸出来,举着一根橄榄枝儿,枝头栖倆白鸽这么温和。塑像名为‘和平之神’,就刻在他老人家后背……”
凌钰筎啧一声不欢,蹙眉道:“这位老书生日前昏倒街头,是我爹带他回家的,怎不让他好生静养,你们就拽着出来啦?”笑春:“没办法,数他字写得好。”
“别管他,”书航捏拳教莫打岔,继而侃:“大小姐且听我说,昨晚忙一宿刨开陋坟,本是挖尸出土,重新清洗干净,另换寿衣,置新棺入敛。不过这里边尸也忒难看,其中一具都长蛆了,另一具还残缺不全,并且烤焦烂熟。搁地重給化妆美颜时,险些跟昨晚咱们做的烧烤弄混了……幸好我只吃面条。”
凌钰筎捂耳走开,书航仍跟过来说:“后来我连夜教人去买一个大头佛,总算弥补了其中无头焦尸的头等缺憾……”苏家兄弟各拿一根油条在吃,闻已欲呕,偏生书航边说边笑,居然追随不舍,津津乐道,众皆恼起,愤打方休。
书航抠鼻避入林里,兀自委曲:“尻,大户人家真不是东西!初以为找我来有啥好事,却为修坟,还过河抽板……噗咦!”走时歪嘴唾一口痰悠悠落入草间,恰沾乐逍遥额。
乐逍遥浑未在意,自顾寻思:“小南子和葛老哥的事情我曾跟那捕蟀阿叔说过,怎么凌钰筎这伙也知晓了,还跑来大兴土木帮我修坟这么好心?”想至感人处,淡忘从前恩怨纠葛,觉她一言一颦竟亲切了许多。脸忽红:“翘了都翘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