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颜容失色,只道要糟,但见陈友谅张开双臂,高举过首,缓缓转身,迎着四周森森逼近的黑压压铳口,强自镇定的说道:“卑职陈友谅,乃京都千户友定大人麾下佐属……”未及说完,乱铳逼将过来,立时密密抵住他身子,于沈二女不由面面相觑。
陈友谅肩背颤抖,显是也自害怕,但已握牌在手,陷入大片长铳之中,双腿一屈,跪了下去,任由长铳乱搡,双手高举,嘶声呼道:“皇恩浩荡,有……有职牌在此!”闻得身后两女惊呼,显是被兵丁骚扰,忙道:“卑职身后二女一男乃是亲眷……”未及说完,后背陡挨一记痛砸,踣倒于地,仍连声大叫:“我要见关保大人!”随即又连挨几下砸打,惊惧到了极点,几欲晕去,闻得身旁满是异族话语,一怔之下,顿时猛醒:“忘了说胡话。”急忙改以胡族之语叫喊不绝,手中职牌被一兵士抢走也自未觉,性命关头,哪怕喊哑了嗓,只虑自己的胡语说得有失准确。
于文凤担惊受怕了半天,见元兵不再冒犯,前边有人已拉陈友谅起身,却不知叽哩咕噜说什么,她想到刚才陈友谅称到“亲眷”,显然有极力庇护之意。不由稍松一口气,转头望向李逍遥,心道:“小师叔适才之言显是已教那官儿暂收了异心。但这些官军绝非好人,怎能让他们找到丁师哥?”此节自是不解,惟盼李逍遥莫要出卖丁情,她心中虽觉不妥,究是信任这位相识不久的“小师叔”,转头望时,但见李逍遥又已陷入昏迷,脸色憔悴已极。
轮声辘轳。
车辚辚,马萧萧。伴随歌吟轻哼:“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辞句嘘嗟,调中抒叹世路艰难和别离的悲伤,虽是低吟,声声透吐抑郁不平的感喟,长夜无尽,灯影晃闪。李逍遥从颠簸中又痛醒过来,只觉全身皆似火燎刀剜一般。听着这般轻哼幽悠移的歌声,更添驿马劳顿之感。耳边不时夹杂着鞭声虚击的荡响和吆喝之声,伴以“噫……噫”的曳鼾之音,破这夜途寥索。
但聆歌转凄寒处,幽幽如诉:“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李逍遥躺着静聆一会,虽觉调声凄清动人,直摧肠魄,间有虽折不挠的豪气隐隐流露,听来其意无尽,但他肚中墨水甚是有限,难解辞意,转面望着依辙而坐的那一袭倩影,心下不由奇怪:“女孩儿会哼几句歌谣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似属男儿之调,她如何会唱?”
她一直坐在李逍遥身边不曾合眼,因觉长路漫漫,为驱睏意,便自哼一支歌曲,依然守候着昏迷中的这个少年。见他睁开眼睛,在昏黑的夜色中静静地瞧着自己,抑不住的满目询问之意。她止了歌吟,眸光微亮,现出一丝喜慰之情,想是见他醒转,心下宽怀。
李逍遥不禁问道:“这是啥调儿?”她瞥目旁边鼾声起伏的一张白惨惨的脸,俏眸霎闪,示意李逍遥小声些,莫吵醒了熟睡中的旁人。然后才低声答道:“此是白乐天之《行路难》,调寄古乐府。师叔没听过麽?”
李逍遥自然没听过,随她目光瞥见沈璎璎乱发如魅的睡在马车一隅,鼾声若噫,他心中打一突,诗意顿减,没敢惊醒她,连忙转头回到于文凤俏面之上,吃力地抬指贴唇,也轻嘘一声,小声说道:“没听过,但‘行路难’这辞儿令我大生同感。”想到这一途的百般不畅,非但自身伤痛狼狈,更连从家里带出的妹子也弄丢了,不由皱眉苦笑:“走趟路嘛,怎就这么难?”
于文凤默然一会,才低声道:“行路难,世道多艰。若要求道未免太艰难!”李逍遥暗觉她语意苦涩,不由顿起同慨,旋即又奇道:“你是个女孩儿呀,怎这般知道沧桑?”于文凤移眸望着别处,此驾马车并无篷盖,夜峦尽览,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道:“我有个兄长,他叫于品海。这支谣儿便是从他口里学会的……”李逍遥不由脑中闪出曾经听过的村口民谣:“于品海,出少林。俗家僧,弃万财。任说毁誉自求道,只缘天公不识材……”
少林俗家弟子于品海,武林风评榜天下第八。虽是并列,亦非等闲。当今少林已衰,素说寺僧专于营私,惟敛财是重,早淡出武林,有道是“山门朝向邪门开”。一品居风评榜已无少林名号,惟禅武宗的狄武与释武宗的于品海跻身于当世风评十大高手。
李逍遥虽曾听闻释武宗金钵传人于品海之名,但没想到竟是于文凤胞兄,不由诧然难言。
“行路难,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鞭声忽响,前边有人接口叹息。李逍遥同于文凤对视一眼,听见陈友谅牢骚不断的咕哝道:“我身为命官,交涉多次,连个车伕都不派給我,却让老子自个儿赶大车。说来真他妈晦气,一坐上来就挨马粪喷着裤子……”李逍遥醒时不见官军在旁,仅只一辆马车在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迤逦前行,赶车的生手不时跟两头老马较劲儿,瞧背影自是陈友谅无疑。
难免心中暗奇,只是不得其暇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