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天生自由散漫,无拘无束、有队无形。未见人、先闻声,除过他们特有的那种雄壮的咳嗽声外,还有人轻松地说笑。
明明笑嘻嘻地带头进场。像他一样,身后的贫下中农们裹着臃肿的棉衣戴着厚厚的棉帽抄着手过来了。也许是新棉鞋不合脚,有些人还边走边看。
走进会场,明明身后的队伍就乱了。人们一层层围着梁一划,下意识地把他当作了会议的核心人物。
明明使用农村中传统的问候语“吃了麽?”对梁一划打过招呼后,转过身煞有介事地整顿队伍。他一再叫嚷着让大家站好,指指点点,要求横是行、竖是列;费了好大劲,队伍才有个样儿了。
梁一划看不见批斗对象,怀疑地问:“牛鬼蛇神呢?”
明明笑嘻嘻地说:“还轮不到他们上场。”梁一划也就不再问了。
没料想明明和狗娃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开了。他俩站到群众的前面,面容神圣而郑重,面对面看着他。梁一划不明所以,孤零零站在汽灯下有一种被人孤立和耍弄的感觉。
他不明白狗娃和明明耍的啥怪,又不能高声询问,就瞪起眼瞅着他俩。
狗娃也瞪着他。倒是明明笑嘻嘻地指着自己与狗娃之前的位置,高声宣布:“请梁司令带领广大贫下中农向伟大领袖做会前请示。”
梁一划陡然间意识到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所谓给自己一个惊喜,实则是当头一棒、是让自己当众出丑。这是一个不容拒绝的请求,更是一记凌厉的窝心脚!即使万分恼怒也丝毫不能表现出来。梁一划调动起全部细胞鼓着极大的毅力维持面部的平静。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他满面春风、欣然允诺。他颇有些感动地讲起话来:“感谢贫下中农给我这个机会!我谢谢大家。作为公社造反司令,我有幸带领马跑泉村全体贫下中农向伟大领袖请示,这是一种信任、这是一种光荣、这更是一种幸福!下面,让我们共同表达我们贫下中农造反派对领袖的忠诚。”他大踏步走到狗娃和明明的前边,依照级别顺序,突出一个体位站到了两人的前边。拿出语录本,朗声读了一段关于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
他合上语录本,大踏步地跨到原来的位置,却奇怪地看到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狗娃和明明惊诧的目光似乎在说“请示”的程序本不应如此草率。
同一件事情被人连耍两遍,梁一划恼怒极了。但他也十分尴尬,不知道是应该立刻站回去还是呆在原处。至于拂袖而去,他连想都不敢想。
明明再次指着他与狗娃之前的位置,露出一嘴白牙,诚心诚意地说:“梁司令,稍等一下,等大家都请示过后再说。”
梁一划万般无奈也极不情愿地走回来了。他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赤脚踏在蒺藜上,每一步都是对面这些不思上进的政治文盲们眼中的笑料,每一步都火冒三丈!他有一种冲动:挥舞镰刀,把这些不怀好意的农民像谷草一样拦腰斩断!
但他必须走过去。
贫下中农请示的对象不是他。
站在对面,无异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更不敢拂袖而去——他真想拂袖而去!
明明见他站好了,这才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十多张字迹密密麻麻的稿纸,对着照近不照远的汽灯,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一字一顿地读了起来。
“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导师、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统帅、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舵手:今天,我们陕西省、渭城市、马跑泉公社、马跑泉村全体贫下中农向你请示:今晚,我们要批判当官做老爷的封建主义作风,还要选举贫下中农信得过的革命干部;请你老人家批准、监督。”
梁一划觉得请示的程序到此就该结束了,没想到明明接着念道:“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明明不紧不慢地读着,郑重而认真。有时候还停顿片刻,似乎找不到行了。他还时不时把稿纸翻得哗哗响,可能是弄乱了顺序。
梁一划实在难以忍受这种双重的折磨。被人耍弄虽然怒火中烧,但更加难以忍受的却是天寒带来的痛苦。原以为批判会是在一个温暖的环境里举行——最起码也应该有个院落;但做梦都没有想到狗娃——更有可能的是身旁这个笑里藏刀的明明——把大批判会阴险地选择在一个旷野召开。看来这两个狗东西早都留意到自己平时穿着单薄、只在外面披着一件大衣,这才设下这个阴寒陷阱。梁一划自责不已,自入冬以来,公社造反司令部里炉火通红,穿衣上就追求了潇洒。今晚来时衣服穿的就不多,当时只想到了保持领导人的精干形象,怎么就忘记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此刻寒风刺骨,但动手系纽扣却是极大地不敬——他忍住了。
明明还在一板一眼地读着他的“请示”稿。这狗东西站在自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