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已经很快得以恢复,可是医院弥漫着的恐怖气氛始终给我游离于生死之间的感觉。噢,如果你没有到这家医院呆过,你就体验不到我们患了这种病的可怕程度。当然,由于生死未卜,人未到绝境,我在恐惧中最强烈的内心挣扎,最大的愿望是鼓励自己挺过来、活下去。我不断回忆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不断反醒自己,想得更多的是要珍惜现在的一切,那怕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公、伤害、灾难、愤怒都可以一笔勾销。一个人,除了生命,我看不出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这方面,我在这段期间毫无疑问想得最多、收获也最大。也正因为如此,这也无疑成为我与其他同类病人完全不同的思想境界和精神状态之所在,一句话,我彻底摆脱了恐惧,比他们病得清醒、洒脱,我相信自己那怕死,我也会比他们也会死得干脆利索,甚至痛快淋漓。话又说回来,我可不想就这样死去。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想的,反正我的求生愿望比任何人都高。那怕我刚刚摆脱死神的威胁,正处于无比虚脱和极度恍惚的状态之中,决不放弃一线希望的意念占据了我整个脑袋的思绪空间。除此之外,我能够做平静地仔细观察和体验身体的微妙变化,向好的方面和向坏的方面的变化,以此分散注意力,我在自己的记录本上记下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和亲身体验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身体每一根神经末梢的变化。我想世界上很难找到由本人亲自记录的生命垂危体验性文体。我没有想过它将来会有什么用处,反正现在已经显示了我泰然处之的功效,成为我排除一切杂念的一道最好药方。这就够了。我已经总结出一种对我来说一生受益的有效办法:每当身处危难的关键时刻,我总是拿出这一“杀手锏”得以超脱一切。现在,我只觉得左手在隐隐作痛的情况下感觉到阵阵凉意。我注意到一根细小的胶管正从我的手背向上伸展,插进一个仍装有一半透明药水的瓶口里。只见药水从胶管里上端一个小容器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然而吊瓶里的药水丝毫看不到正在下降的迹象,旁边还挂着四个满满的药水瓶子哩。看见这一阵势,我觉得这针还真不知要吊到何年何月!
但是,我感到十分疑惑,直到目前为止,我的病情尚未弄个清楚,他们给我吃什么药,吊什么针呢!对此,我曾经不厌其烦地询问医护人员,可他们总是含糊其辞,或者干脆说无可奉告;实在被我缠得没有办法,他们就说我患了与同室病人同样的病症,好像这个问题是用不着解释似的。这让我更加困惑不安。我怀疑这是医生对患有不治之症的严重患者约定俗成地采取隐瞒病症真相的惯例。可以说,我这辈子很少看医生,但我平生最相信的是医生。在我的固有意识里,医院就是审判庭,医生就是审判长,掌握着病人的生杀大权,他们的职业在病人心目中比在任的国家总理还要神圣。他们的说话可谓一言九鼎啊。不,他们不需要在病人面前透露什么,他们的脸色和手势就是对一个严重病人最终命运的裁决。没办法,当你不甚了解医学常识的情况下,你只好相信他们,只好任由他们摆弄。可是,一直等到我出院前也没有得到他们满意的解释。这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了,这情形不可能让我一点儿想法也没有,我觉得应该弄清这个问题心里才更加踏实。另一种现象也让我同样萦绕于怀。因为我目睹一个个同类病人不是病情恶化,就是凄然离世,而我却成为不幸中的万幸:起死回生,身体奇迹般地惭惭恢复正常。为什么?我在庆幸自己命不应该绝的同时,也希望通过追根究底,维护和捍卫我的知情权。一句话,好让我今后从一切表面现象挖掘事物本质,让我找出原由来小心预备,可是我的一切努力同样徒劳无效。负责照护我们这间病房的是一位身材瘦长的女护士。她对我可谓无微不至的特别关照。她每次进入病房直接来到我床前,关心我的病情,询问我感到什么地方不舒服?她定时给我量血压,给我探热,给我吃药。她还一边忙碌一边和我聊天。完全不像对待其他病人那样漫不经心,采取按部就班的态度。这女人身子相当结实和匀称,那双腿既润滑又妩媚,只是踝关节显得有点厚。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她的脸庞,那张略显疲倦的脸庞里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大眼睛,两道眉毛聚拢到了一起,一头短发被白色的帽子松松地罩着,露出卷曲零乱的刘海。虽然半张脸被白色的口罩遮着,但依然可以透过口罩想象出她那薄薄的嘴唇和尖尖的鼻梁的轮廓。有时候从她那双眸下面闪现的灵光里觉得包含着一种特别的意思,似乎只要我稍为作出亲热的动作,她就会张开双臂拥抱我,亲吻我。我和她可以随时无所不谈,可是别主意让我从她那里了解到我更多需要得到的病情。
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得到这般特殊照顾,莫非我身上有什么特异功能?除此之外,除非有某种权势一定坚持要求他们这样做。然而这一切又几乎是没可能的事。等到我出院不久,女护士才悄悄告诉我的事实真相:医院有意把我的病症当作一个典型的解剖范例。因为我的病情在众多同类病人中非常特殊,我身体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其它症状。我的血压呀、体温呀一切很正常。接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替我作了全身检查,结果我身上一点毛病也没有。他们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对我的病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