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走在前边的挑夫长长地吼了一个吆喝,便拉开了嗓门唱起了山歌。说实话,我极不情愿听这种山歌,并不是我听不懂,而是挑夫唱得怪腔怪调的。挑夫嘴里的山歌时而高亢震耳,时而低沉无音;时而激昂快速,时而拖沓缓慢。快的时候像念咒,慢的时候又声嘶不休。他拉开了喉咙嘶唱时,脖子上的青筋就粗粗地暴凸着,简直如狼嚎狐叫一般,激起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这是我首次亲耳聆听山里人唱山歌,想不到竟得了如此的感受。小时,我常听母亲哼唱电影《刘三姐》里的山歌,那种山歌多动听啊,清亮悦耳,哪像此时此刻挑夫唱的这种山歌,真是不堪入耳。
“他唱的都是一些什么呀?”我皱皱眉头问杨校长。
杨校长双手叉腰站着歇了歇气,仔细听挑夫唱完一段后,才告诉我说:“他是在唱我们现在爬着的这个山坡。歌词是:狗爬界哟狗爬界,上坡不易下坡也不快,都怨我命苦啊降生到这山里来,当不了官哟发不了财,天天走到这冲沟里呀砍柴卖。”
我说:“这里原来叫狗爬界呀。”
杨校长说:“我们山里人把山梁叫做界,读音为盖。”
我望着前边挑夫那憨实健壮的脊背,说:“他编的歌词还不错,押韵又幽默,但是唱得好难听,鬼哭狼嚎的。”
杨校长怔了一下,瞥我一眼,感慨地说:“他歌词编得倒一般,而他唱得就格外好听,铿锵有力,又富有感情,嗓子响亮又拉得开,气也换得很有技巧。在这冲沟里,没几个人有文化,可我们山里人唱山歌都得现编现唱。唱着上一句就得去想下一句。
“唱山歌就跟平时讲话一样,山里的男女老少谁都能拉开嗓子唱好几种山歌调子。刚才,老吴唱的就是山里很有名的倒开山门调,一般的人是不敢随便拉开嗓子唱的,只有他这样高水平的人才能清唱自如。”
现在,是我怔住了。想不到,我自认为鬼哭狼嚎的山歌竟是山里高水准的山歌。我当然不能随便就承认自己的无知,心里又极不认可这种怪腔怪调的山歌。
我说:“我可听不惯这种怪腔怪调的山歌,好肉麻的。”
杨校长咧开嘴笑了,说:“现今,你们这些城里的年轻人,时尚去追捧什么天王,什么歌星。你们听惯了那些流行歌曲,忽然来听山里头的山歌,自然是听不惯了。不过你以后听多了便能品出山歌里的滋味来。你要记住,这才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少数民族音乐啊。”
杨校长嘴里说出的“原汁原味”一词把我惊醒了。我不是正想了解什么原汁原味的少数民族风情吗?这山歌不就是这里的特色音乐?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就去排斥呢?
看来,是我邹哓明的心态还没有调整过来,是自己的清傲和自负还没有完全收起来。我为何不敞开胸怀去包容这大山里的一切?只有那样,我才能真正融合于大山之中。
前边又传来老吴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歌声,我就凝神去品味,可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却瞅到身后的杨校长竟是这般地如痴如醉。
杨校长又十分感慨地说:“老吴是他们吴家寨的歌王,在我们七峰乡还蛮有名气的。今天,我们能听到他拿手的倒开山门调,真是难得。”
“歌王?”我无声地笑了。一个小小的村寨也敢评歌王,真是惹人好笑的。
杨校长说:“你可能不晓得,我们苗乡的村村寨寨都有歌王,这些歌王都是凭硬本事唱出来的。不仅要嗓子清亮,而且还要歌词编得顺溜感人,更要临场机智发挥。对我们山里人来讲,山歌唱好了就算是能人啦。唱山歌可以谈情说爱,唱山歌可以斗嘴取乐,唱山歌可以吵架骂人,唱山歌完全可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愁。”
听杨校长的一席话,我才知道唱山歌是山里人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的生活离不开山歌。现在,我当然不能再固执地去排斥了,就像杨校长讲的那样,自己听多了兴许就能品出滋味来。
于是,我笑着对杨校长说:“没想到,唱山歌对山里人是那么重要哇,那以后我也要学会唱山歌。”
杨校长没料想我这个任性的城里人竟会这么快就转过弯来。他瞅我一眼,便会心地笑了。
这时,杨校长开始问起我的一些个人情况来,我简明扼要地回答了他,但隐瞒了自己父母的真实身份,只说是普通的干部。
在锦山,除了秦德邦和肖彩凤之外,我不想再有人知晓我父母的特殊身份。杨校长当然不会把我看作是普通的支教干部。他说,能让县委秦书记如此关心的人绝对不是普通的人。我只好说出秦书记与我母亲是大学里的同学,可杨校长还是一脸的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