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子不敢进村,一是嫌丢人,怕村人看见他那副乞丐样子,更重要的是,他怕亲戚邻居打他。2000年,一个远房亲戚把东子叫到山西,东子加入了组织,开始做传销,卖一种按摩器材,一套1800元。在一年里,他把村里邻居、好朋友和亲戚都叫去了,结果,传销失败,大家钱都花完了,最后各自生办法回家。他们村的王氏兄弟两个和一个妹妹最惨,走到一个地方被骗到了砖瓦厂,干了半年活才逃回史庄。回来之后,王氏兄弟到东子家门口,对东子的老母亲说,再见到东子,非把他的腿打断不可。东子一直坚持到最后,但始终没有发展到经理这一步。东子,曾经是史庄最老实的男孩,说话脸就红,对人极好。在做传销的两年里,像变了一个人,一度西装革履,能说会道,用吴镇人的话,是“善说六国”。回家之后,东子又做回了最初的东子,沉默寡言,埋头干活。一年后,东子和老婆到天津,开了一个小拉面馆。
2003年,文哥的小弟弟搞传销,把文哥的大姐、二姐、小山、外甥女、姨家和舅家人全叫去,给所有亲戚都打过电话。最后,钱全部花光。文哥给他们寄了回家的路费。
宋林,吴镇宋湾人,在内蒙古改刹车。2000年左右已经有两个分点,手下十来个人,挣有四十万多元。这时候,在云南的哥哥打来电话说生病了,叫他去。他就去了,原来哥哥在那儿做传销,卖鳄鱼西服,一套西服三千八百元。宋林也开始联系亲戚朋友,骗他们到云南。那段时间,宋林和一帮做传销的亲戚住在宾馆里,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吃喝都在饭店,非常潇洒。一年多后,四十多万元花得剩了几千块钱。宋林认真想了想,就不干了。重新回到内蒙古,从零开始。原来的两个分点已经卖给了原来的徒弟,他就给徒弟干活。
2011年10月,我在内蒙古见到他时,他拿着这几年又攒下的几万块钱,正在找合适的地儿,准备再开个改刹车的点儿。他住在老乡废弃的房屋里,全身都是灰尘。我请他吃饭,他非常矜持,也非常有礼貌,显示出某种受过高级教育的痕迹。他说话声调很低,有气无力的样子,语速很慢,极慢,说一半,后半部分几乎听不见,显得非常消沉,仿佛受过某种重创,至今没有恢复元气。他吃得很少,不吃菜,只喝粥,他说他这几年只喝粥,吃馒头。我直截了当问他传销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能不能挣来钱?他想了想,说:“还是相信能挣来钱,是个事儿,可以做,只是自己没本事,挣不来。”
想象着这位老乡,拿着自己做生意挣来的四十万元,住在宾馆里,西装革履,吃着自助餐,模仿着那些所谓上流社会人的言谈举止,开各种各样的鼓动会、成功者讲座,无限向往地去计算那金字塔里的财富。而另外一些老乡在饿其心志,过最简陋的生活,以此种洁净来增大达到成功的希望。纯洁与邪恶、简单与欺骗没有隔墙,他们面前展开的是无边无际的金钱梦,不只是愚昧和无知,不只是贪婪和妄想。它承载着贫苦人的发财梦,而这个发财梦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梦想。
在这样一个越来越难通过努力成为人上人的社会里,传销为普通民众获得金钱、权力和尊重提供了一个很有诱惑性的通道。它可以迅速摆脱因为贫穷而带来的自卑、不安全感和身份的缺失。“发财”,借发展之名,以经济学的计算为内核,以成功学为诱因的一种现代迷信。农民用一种滑稽、失败、扭曲的方式把它内在的非正义性给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