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很想和他聊聊。可是,他根本不看我。他对他父亲在镜头面前的热情、巴结和热衷极其愤怒,总是在远处用很严厉的眼神看着他。等我想走近的时候,他就消失在货车背后,或给我一个脊梁。我和他父辈的三轮车夫们聊得越开心、混得越熟,他离我越远。那倔强的脊背向我昭示着某种排斥,甚至是某种仇恨。我看着他和人谈价格,那涨红的脸,一起一伏的呼吸,充满着愤懑,一言不和,似乎就要吵起来,拳头就要过去。实际上,他单薄瘦弱,打架未必能赢。他的父亲马上过去打圆场,最后,他才开始装货、捆车、拉车。他低着头从我前面走过,那一撮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深深地低着头,不看我。
我把相机装进包里,假装和别人说话,好让他知道,我没有关注他。我没有再找他说话。
这个叫民中的年轻人,他恨梦幻商场,恨那梦幻的又与他无关的一切。他恨我,他一瞥而来的眼神,那仇恨、那隔膜,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无比宽阔的鸿沟。
他为他的职业和劳动而羞耻。他羞耻于父辈们的自嘲与欢乐,他拒绝这样的放松、自轻自贱,因为它意味着他所坚守的某一个地方必须被摧毁,它也意味着他们的现在就必须是他的将来。他不愿意重复他们的路。“农民”“三轮车夫”这些称号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是羞耻的标志。在城市的街道上,他们被追赶、打倒、驱逐,他愤恨他也要成为这样的形象。
羞耻是什么?它是人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一种非合法性和公开的被羞辱。他们的存在和形象本身就是羞耻,他们被贴上了标签。
但同时,羞耻又是他们唯一能够被公众接受和重视的一种方式,也几乎是他们唯一可以争取到权利的方式。媒体为那些矿难所选的照片,每一张都带有巨大的观赏性和符号性:呼天抢地的号啕,破旧、土气的衣服,乞怜、绝望的表情和姿态,满面的灰尘,这些图片、表情都是羞耻的标签。河南矽肺工人不得不“开胸验肺”,虽然现代医学早已能够通过化验来证明矽肺。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投诉失败,使他明白,为了得到自己的权利,他必须选择羞耻的方式,必须如此羞辱、破坏、贬损自己的身体。否则,他得不到公正。
他们作假、偷窃、吵架,他们肮脏、贫穷、无赖,他们做最没有尊严的事情,他们愿意出卖身体,只要能得到一些钱。他们顶着这一“羞耻”的名头走出去,因为只有借助于这羞耻,他们才能够存在。
直到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像他的父辈一样,拼命抱着那即将被交警拖走的三轮车,不顾一切地哭、骂、哀求,或者向着围观的人群如祥林嫂般倾诉。那时,他的人生一课基本完成。他克服了他的羞耻,而成为“羞耻”本身。他靠这“羞耻”存活。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让二哥帮我请民中和他的父亲到一家小饭馆吃饭。他父亲早早就来了,端着酒杯不停地敬,不停地喝,一会儿就有些醉了。九点左右的时候,民中才到,他不是来吃饭,而是来接他父亲回去的。一看到他父亲的神情,他就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夺过父亲手里的酒杯:“走,回家,天天喝,早晚都要喝死。”二哥在一旁说:“咋,民中,架子还怪大呢,请都请不来?坐下,喝两杯。”他坐了下来,低头玩起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