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房间里面看,对面那堵墙一溜排着纸箱子、席子、包裹、破沙发、桌子和一张大床。大床上的苇席被陈年的汗渍浸得光滑发亮,四面都有补过的痕迹,靠墙堆着几床棉被。床的另一端也放着一堆纸箱子,一层层摞着,可以看到里面的衣服和杂物。房间的各个角落都纵横着绳子,上面搭着衣服、毛巾,挂着伞、帽子、塑料袋等。整个房间唯一有着固定家居意味的是那口厚重的、上着深色朱漆的木箱子。箱子四角用带有装饰的铁皮包着,前面正中部位印着红白相间的喜鹊和牡丹,颜色有些脱落,透着年深月远的喜庆。旁边一张废弃的电脑桌上摆着一尊财神像,前面堆着厚厚的香屑。
大家谈起梁庄,提到梁庄的很多人。万龙家女子结三次婚,又离婚了;光义老婆逼着儿子离婚,媳妇没了,生意也垮了,算是家破人亡;清明显摆,在西宁校油泵,前些日子来西安买车,非要住宾馆;韩家谁谁校油泵发大财等。二哥、二嫂、父亲两眼放光,大家都很兴奋,呈思考状、紧张状和幸福状。梁庄才是他们精神的中心,梁庄里的人和事闪闪发光。
吃完饭,我们去找住的地方。拖着行李,往街里面走,街上的各种小摊延伸到路的中间,使得本不宽敞的路显得更加拥挤。我看到二哥楼下的邻居在街的拐角处摆出了摊,一个两平方米左右的轮子车,上面放着各种凉菜,用塑料壳遮着。塑料壳上面挂着一个白色横幅,上面写着鲜红的几个字:凉菜米线河南烩面。
我们在如意旅社住下。“如意旅社”不如意:房间积尘满地,鞋子走过,能劈开地上的灰尘。床上可疑的物品、拉不上的窗帘不说,到卫生间,那水池里的污垢让人气馁。小心翼翼上完厕所,一拉水箱的绳子,绳子断了。转而庆幸,幸亏还有个热水器,虽然面目可疑,但总算还可以洗澡。这一天的奔波,全身早就像刷了一层厚厚的橡胶。仔细研究之后,发现该热水器是一个绳子控制出水的热水器(从没在市场上见过,估计是自制的),一拉,热水出来,再一拉,水停。流量虽小,毕竟还有。涂了一身的香皂,一拉,结果,这房间里的第二根绳子也断了。
早晨五点半,闹铃准时响起。我匆忙穿上衣服,往二嫂那儿赶。刚到楼下,就听二嫂在楼上窗户边说:“不用上来了,我这就下去。”
二嫂从客厅里推出她的三轮车。这个三轮车的确服役很久了,车把、铁的车身都磨得光溜溜的,电镀完全没有了,轮子、轮条都裹着厚厚的铁锈。车座后面的架上绑着水壶,拴着塑料袋,里面装着纸、手套、帽子和其他小杂物,丝丝缕缕的,像一个小型垃圾车。
发动机的声音格外大,“突突突”,在寂静的清晨猛然响起,非常刺耳。过了那条长长的围墙路,往右转,穿过华清立交桥,过一个斜坡通道,再拐到地下通道,就到了路的另一边。过斜坡的时候,二嫂告诉我,前几天万国大哥的车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抓的。这是一个大拐角,很容易把人、车挤到死角去。三轮车夫早晨六点左右出门去拉活,抓人的交警和他们一样,也六点左右出发,专逮他们。
从德仁寨到二嫂拉活的梦幻商场有七八里地。紧靠商场后门的地方,排着好多辆三轮车,旁边三三两两聚集着和二嫂穿着一样夹衫的人。女人们一堆儿,有的坐在车上,大口吃着包子,有的斜倚在车把上发呆,有的吐着唾沫在数零钱;男人们一堆儿,在一块儿大声地相互说笑。其中一个瘦小、戴高度近视镜、约有五十岁的男人特别显眼,看起来很文弱,很有落魄书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