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十几天时间,我每到一家,只要坐那么一下午,无论谈论的是任何话题,最后,都会归结到这件事上。首先是怀疑,对一亩地1750元能否顺利到手非常质疑,进而愤怒地说到多出的公共面积和多出的钱。其实到底多出多少,谁也搞不清楚,彼此算出的面积差距也很大。话题由此展开,说到村庄里的其他事情,这个时候,已经到了破口大骂的程度。
离开梁庄
夏天的村庄中午,总是有着地老天荒的安静。热气蒸腾之中,所有的生物都收声噤口,疲乏愚钝。
沿着梁庄的新公路,走过两边密集的新房子,走过梁庄小学,走过老煤场,走过王家胜娃的石灰砖厂,再走过一大片绵延的绿色烟叶地,一条直直的、平整的、向远方无限延伸而去的开阔地,突然从茂盛的庄稼地里开出,呈现在大地的中心。它如此宽阔,以至于一眼望过去,两边的村庄房屋和庄稼都显得非常遥远和矮小。那惊人的宽阔充满着神秘的威力和不可思议的创造力,把大地、植物、时间和空间都逼得狭小且短暂,显示出一个庞大国度的浩然之气。举世瞩目的、被称为“世界上最大调水工程”的南水北调工程正横穿湍水,跨过梁庄,向大陆腹地延伸而去。
但是,在村庄内部,连续的暴雨肆虐地冲刷着房屋、地基、路、树木、杂草和庄稼,一切都处于无序之中。最明显的就是村庄内部道路的损伤和混乱。新房在不断建起,路却越来越难找。从公路进梁庄的主路根本无法辨认,道路已经被两旁的杂草完全遮蔽。我家老屋的左边原来是一条直路,可以通往村后的庄稼地和韩家,现在,也都被周边各家的新房所分割,路变成了弯弯曲曲的一条缝儿。
老老支书兴隆家的院子半边已经坍塌,看到我路过,坐在院中树下乘凉的老老支书站了起来,大眼一瞪,喊我:“小清过来坐啊!”旁边的大奶奶扶着拐杖,也艰难地站起来。我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她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就好像里面的骨头挂不住外面的肉,五官完全错位。她的嘴巴嚅动着,呜咽着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整个眼珠都散了,看起来很恐怖。我心里像塞了一块冰,冷得要窒息,急急地逃跑了。老老支书仍然声如洪钟,在我们身后喊着:“再来玩啊。”
村东坑塘中间的那条大路地基已经塌陷,一边低一边高。坑塘旁边丰定家门口停着一辆拖拉机,一个轮子几乎悬在了坑塘的边沿上。如果单看路的现状,你无法明白他是怎么把这个庞然大物开进来的。
丰定和老婆去年从中山市回来,买了拖拉机和旋耕耙,挣钱养家,打算不再出门。我好奇地问起他的拖拉机是怎么开进来的,他即刻骂起来,说有钱的在公路边盖房子,车想咋放咋放,村里的路越来越没人管。这段路是他和哥哥、父亲自己拉石子垫的,勉强把车开了进来。几场暴雨之后,路又塌了,他还得再垫路。丰定一直想在公路旁找新的宅基地,想盖新房。但是,村委会怎么也不给他批地。
找丰定,除了想听听他的打工史,想了解他为什么要回来之外,主要还是想通过他找一找在广州一带打工的梁庄人。梁庄在南方打工的人几乎都是他们兄弟两人带出去的。他知道好几个人的电话,当即打了过去,只联系到其中三个,另外两个手机已经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