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武王给纣王开列的罪状里边,读《尚书》可以知道,并没有提到炮烙。谁不希望往自己的政敌身上泼点污水?如果真有炮烙这事的话,周武王不会不提吧。
炮烙这个东西,最早是从战国学者那里说起来的,韩非子在文章中首次提到,说纣王设炮烙。不知韩非子是根据什么知道的。是考古依据,还是前代典籍?如果是前代典籍,为什么春秋时代那么多诸子的作品里却没有提到呢?这么有趣的东西,这些为了“争鸣”都不惜编造古史的诸子们,不会不愿意言及吧。
退一万步讲,即便纣王有炮烙之刑,那也不算什么。西方社会,一直流行火刑,绑在柴堆上烧死或者让人在火炭上走。我们的炮烙,是让罪犯在一个烧热的铜柱子上走,掉下来就落入火炭中,感觉这跟火刑相比,完全是半斤八两。而西方使用火刑,是非常司空见惯的刑罚。如此来看,炮烙就不算是如何格外残酷了。
即便在中国,韩非子所在的大周朝,更流行的是一种鼎镬之刑,就是把犯人活活放在大鼎里煮了——周夷王就曾烹过齐哀侯。郑大夫叔詹,也曾经手攥着重耳给他预备的大鼎的耳朵,叫唤,差点也被放进去烹了。在春秋战国秦汉之际,烹人的事不绝于史书,“就鼎镬”成了一种臣子的常用语,说明这种刑罚比较普遍。鼎镬之烹和炮烙相比,恐怕难受程度是一样的。此外还有车裂和肢解,更是司空见惯,受刑的名人有商鞅、吴起等等,与炮烙相比,又如何呢?
还有一种醢刑,譬如汉朝刘邦,把功臣彭越醢成肉酱,全国诸侯传吃。到了后代,朱元璋还有剥皮,抽肠。明清还有磔刑,就是在农贸市场把罪犯千刀万剐。我个人体会,磔刑比炮烙更疼。其实,古人对待犯罪分子的刑罚,不论中外,都是超残忍的。
历代皇帝和统治者,对于敌对势力、造反者、违法者,都是毫不手软的,腰斩、凌迟、剥皮和钉十字架,都是常用的,炮烙绝不算是其中最残忍的。如果你翻翻“古今酷刑大观”这样的书来看看的话,论难受,一篇更比一篇高,炮烙只不过是其中普通一页而已。
对犯罪者进行虐杀,也是出于政治需要,为了以儆效尤。譬如刘邦把功臣醢成肉酱,然后传给各地诸侯们吃,又譬如战国君主们把车裂后的肢体拉给民众巡看,都是为了宣传和恐吓别的势力的,是政治性的,不能单视为统治者心性残暴,这是历史长河中统治者的一种常态技术。纣王即便预备了残酷的炮烙,从这种角度上讲,也是和其它皇帝预备了磔刑、鼎镬等等酷刑一样,是可以等量齐观的政治手段而已。
那些使用磔刑的明清皇帝、鼎镬的战国君主们,都没有人责问,而只把可能使用炮烙的纣王之“恶”格外拔高,千夫指之,这是不是不公平呢?何况,磔刑、鼎镬之事,是确凿的,而炮烙之事,是否真的有,还是聚颂纷纭的呢。炮烙即便有,也多半没有磔刑、鼎镬更厉害的!
事实上,考古发现,商纣王时代,杀掉的人殉数量远低于前代,则说明他并不嗜杀人。而关于纣王无辜杀人的记录,史书上其实也并没有可靠的记载。
概而言之,越是久远以前的古事,越是被文学化。关于那些三皇五帝的事迹、夏商西周的史料,处处都可能是假话。鄙人看那些三代古史时,显幽烛隐,比较旧闻,仿佛暗夜走泥路,每脚都不敢踩实。当时的事情,为后人所不亲睹,而全是为成功者所书写,今欲考究其实而不入谬妄,谈何容易,危险岂不比盲人骑着瞎马。民国的“钱玄同”曾经自称“疑古玄同”,盖有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