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自认襟怀坦荡,将军也非无理好杀之人。既然如此,在下便是被捉,又何必无端的担心什么呢?”周惠的表情极为轻松,浑不知自己其实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那也未必,”陈庆之摇了摇头,目光径直刺了过来,“你虽然不是王建,却也曾为荥阳守城将吏,而且还在当日出城求援诸人之中吧?究竟姓甚名谁?”
“将军所料不错,”周惠从胡床上站起来,端身向陈庆之一揖:“义兴周惠周允宣,拜见陈将军。”
“义兴周氏?”陈庆之容色一动,“除三害之周孝侯的后嗣么?”
“在下正是孝侯后嗣,”周惠微微一笑,“不过,所谓的‘除三害’,却是有些说头。”
“哦?”陈庆之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先祖‘除三害’之事,首见于刘临川所著《世说新语》之中,其后遂广为流传。可是,《世说新语》并非正史,情节多经修饰,并有很多不实之处……杀虎斩蛟,显然是传说之语;言先祖曾向吴郡陆士衡、陆士龙求教,则更是无稽之谈。陆士衡出生于吴永安四年,陆士龙出生于吴永安五年,皆自幼随其父镇军大将军陆抗长于荆州,至其父病故后,陆士衡统领其父兵马,陆士龙返回吴地,其时年方十三;然先祖出生于吴嘉禾七年,较二陆年长二十三四余岁,当时已年近四十,由东观左丞转任无难督,可谓名德已成,何须向陆士衡、陆士龙求教?二陆虽贤,又何敢言教于先祖呢?至于刘临川之附会,大概是由于陆士衡曾为先祖撰写碑铭,于文中盛赞先祖才德吧!”
事实上,这是一段著名的公案,当初周惠在学校时,曾经专门考证过,并且在TY论坛上发了出来。只可惜,南朝刘义庆小说《世说新语》附会在前,唐代房玄龄正史《晋书》引用在后,于是广为流传,变成了“浪子回头”的经典励志故事。
“原来如此,”陈庆之感叹道,向周惠点了点头,“陆士衡之《晋平西将军孝侯碑》碑文,在下也曾见过……世弟能为先祖阐发此说,孝侯可谓有后矣。”
“何敢当世兄谬赞?”周惠正容回礼道。
同在桑梓,是为世谊。古人极重乡党之情,如北魏名臣清河崔光,偶见同郡二人并被掠为奴婢,立刻以自家二口相赎;中山甄密,为中山王元英参军,于钟离受挫于南朝名将韦睿,同乡人苏良被俘虏,甄密便用所有私财把他赎了回来……这些都是为人称道的举动,也符合当时的道德习俗观念。
因此,尽管周惠家族早已离开义兴阳羡,但得知了他的家系后,陈庆之便立刻以“世弟”相称,其中固然不乏拉拢之意(陈庆之其年四十余,周惠二十,因先世并无交往,故以平辈相称),但主要还是出于这种习俗。而周惠改口称呼“世兄”,则是投桃报李,对陈庆之的拉拢表示回应。
这“世兄”、“世弟”的称呼一出,两人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亲近了许多,陈庆之也就问起了更加深入的问题:“我听下人说,世弟是因为与杨昱杨元晷密谈,因此才被请来……不知世弟求见杨元晷,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主要有两件事情,”周惠回答得非常坦白,“第一件是缴令,当日奉命出城救援之事作一了结……虽然此后在下已经弃职返家,无须再向杨大都督负责,但在下认为,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必须有始有终。”
“不错。”陈庆之点头赞赏道,同时也明白了周惠的言下之意。已经弃职返家,并且结束了身负的任务,岂不就是说可以出仕他人?
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那么第二件,是不是拜托杨元晷,请他为河南府、荥阳郡两地民众说情,减免今年的租赋?”
“正是,”周惠哈哈一笑,“世兄既然已从下人口中得知,又何须问在下呢?”
“倒不是下人禀报的。你和杨元晷的密谈,他们听得不大明白,”陈庆之摇了摇头,“不过,稍后杨元晷为此向陛下请命时,我刚好就在行宫之中。”
“已经去过了么?杨大都督倒是信人,”周惠心中大感安慰,“事情想必是成咯?”
“不错。陛下已经同意,于正式登基后额外施恩。”
“太好了!”周惠大松了一口长气。见陈庆之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他连忙进一步解释道:“在下之所以如此高兴,主要是因为寒家也能蒙此恩典,从而渡过目前的难关……不瞒世兄,寒家才经尔朱世隆败军荼毒,家中存粮大部被劫,家人也颇有伤亡,若北海王殿下坚持要强征租赋,则只能遣散追随寒家多年的流民,于家誉颇有妨碍。”
“是么?”陈庆之玩味的看着周惠,“我观世弟颇有才能,为何汲汲于自家一隅?有道是‘求田问舍,羞见刘郎’,世弟难道没有更大的抱负吗?”
“刘郎乃汉之昭烈,在下怎敢相比呢?”周惠呵呵一笑,“况且,家业并非小事,先贤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也是要先齐家后治国么?而家伯与在下的最大心愿,也是要兴复家业,重列世家门墙之内。”
“原来如此。”陈庆之完全明白了。周惠此行,正是要投奔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