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八的手像铁钩子一样扣住了俺的喉咙,俺感到眼冒金花耳朵轰鸣眼珠子外突太阳穴发涨……俺知道小命马上要送终。不,不能这样死,俺这样死在朱八手里太窝囊。俺生是英雄,死也要强梁。朱八哥哥,孙丙知道你的意思,你怕俺被檀木橛子钉,你怕俺受刑不过哭爹喊娘。你伯到时候,俺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因此你想把俺扼死,让德国鬼子的阴谋败亡。朱八哥哥,松手啊,你把我卡死就等于毁了我名节,你不知道,俺举旗抗德大功刚刚成一半,如果俺中途逃脱,就是那虎头蛇尾、有始无终。俺盼望着走马长街唱猫腔,活要活得铁金刚,死要死得悲且壮。俺盼望着五丈高台上显威风,俺要让父老乡亲全觉醒,俺要让洋鬼子胆战心又惊。死到临头急智生:俺双手抠住他的眼,膝盖将他的小腹顶。俺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淋了下来,他的手指松了扣,俺的脖子得解放。在月光照耀下,俺看到在俺和朱八的周围站着很多官兵。他们的脸都在膨胀,就像被屠户吹鼓的猪尿泡。有几张猪尿泡一样的脸压过来,俺的双臂随即就被他们抓住,身体也被提拎起来。这时俺的眼睛恢复了正常,俺看到,叫花子头朱八,俺多年的老友,身体侧歪在地上,像筛糠一样颤抖着。他的头上流出来许多蓝色的东西,散发着热哄哄的腥气。俺这才明白,方才导致他松开了手爪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俺的反抗,而是他的脑袋受到了官兵的沉重打击。一群士兵前呼后拥地架着俺,穿过了仪门,越过了戒石坊,停留在大堂前的月台上。俺抬头看到,巍巍然大堂里已经是灯火辉煌。描画着袁世凯官衔的灯笼高高挂在大堂前的房檐上,高密县正堂的灯笼退两旁。士兵们架着俺进了大堂门,一松手,将俺扔在了跪石上。俺手扶地面站起来,双腿发软身子晃。一个士兵在俺的腿弯子上端了一脚,俺不由自主地跪在了石头上。俺双手按地,将腿抽到前边,坐着,不跪。俺坐舒坦了,抬头往上看去。俺看到袁世凯的圆脸油光闪闪,克罗德的长脸焦干枯黄。知县钱丁站在一侧,弓着腰,驼着背,那样子又可怜又凄惶。俺听到袁世凯发问:“堂下歹徒,报上姓名!”“哈哈哈哈哈……”俺放声大笑一阵,说,“袁大人真是贵人眼拙,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俺就是率众抗德的大首领,孙西原是俺的名,现在俺顶着大神岳武穆,正在这风波亭里受酷刑!”“灯笼靠前!”袁世凯大声说。几盏灯笼举到了俺的面前。“钱知县,这是怎么讲呢?”袁世凯冷冷地问。钱丁慌忙上前,撩袍甩袖,单膝跪地,道:“回大人,卑职方才亲自去死囚牢中察看过,那孙丙铁链加身,被牢牢地系在匪类石上。”“那么这个又是谁?”知县起身,挪到俺的面前,借着灯火仔细打量,俺看到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好像鬼火一样。俺仰起下巴咧开嘴,说:“好好看看,钱大人,你应该认识俺的下巴,当年这里生长着一部美须髯,人水不乱钢丝样。这嘴里原来有一口好牙齿,咬得动骨头嚼得动钢。胡须是被您亲手薅了去,牙齿被克罗德用手枪把子往下夯。”“你既是孙丙,那牢中的孙丙又是谁?难道你会分身法?”钱丁问。“不是俺会分身法,而是你们睁眼瞎。”“各营各哨,提高警惕,大门把好,将衙内严加搜索,所有歹徒,不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都给俺整到堂前来。”袁世凯对他的部下下达了命令,那些大小头目一窝蜂地冲了出去。“还有你,高密县,速速带人去死牢把那个孙丙提来,我倒要看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用了片刻的工夫,兵士们就把四个叫花子的尸体还有一只死猴子拖到了大堂上。说是四个尸首其实不恰当,朱老人还没死利索,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血沫子像菊花开放在他嘴上。俺坐在距离朱八只有三尺的地方,看到他那两只还没合上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那光芒如针尖刺着俺的心:朱老八,好弟兄,咱们是二十年的老交情,想当年俺带着猫腔班子进城来演出,你把俺请到娘娘庙里喝三盅。你是一个猫腔迷,连台大戏能背诵。你有一副公鸭嗓,学猫叫学出来别有趣味,唱须生唱得韵味无穷。俺的好兄弟啊,想起了往事心潮难平,成串的戏文往外涌。俺刚想放开喉咙唱满堂,就听到大堂外边闹哄哄。随着一阵铁链子拖地的哗啦啦声响,一群衙役把小山子押到了大堂中。俺看到,小山子身穿着破烂的白袍,脚上铁链,手上铁链,浑身的血污,嘴唇破烂,嘴里的牙齿缺三颗,眼睛里往外喷火焰……他的一行一动一招一式都与俺相同,唯独牙齿多砸了一个。俺不由得暗暗吃惊,更感叹朱老八这场大戏演得精。如果不是多砸了一颗牙,只怕是俺的亲娘来了也难分清。“回禀大人,卑职已将要犯孙丙带来。”知县趋前打千报告。俺看到堂上的袁世凯和克罗德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小山子昂然而立,脸上浮现着痴人也似的笑容。“大胆囚犯,为何不跪?”袁世凯在堂上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俺乃堂堂大宋元帅,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怎么能在你们这些番邦野狗面前下跪?”小山子摹仿着俺的声嗓,慷慨激昂地说。这小子原本就是个唱戏的好材料,当年俺应朱老八之请,去娘娘庙里,给那些叫花子传授戏文,多数花子不成材,只有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俺教他一出《鸿门宴》还教他一出《追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