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孙丙穿着白袍,披着银甲,背插着六面银色令旗,头戴着银盔、盔上簇着一朵拳大的红缨,脸抹成朱砂红,眉描成倒剑锋,足蹬厚底靴,手提枣木棍,一步三摇,回到了马桑镇。他的身后,紧跟着两员虎将,一个身材玲珑,腿轻脚快,腰扎着虎皮裙,头戴金箍圈,手提如意棒,尖声嘶叫着,活蹦乱跳着,恰似那齐天大圣孙悟空。另一位袒着大肚皮,披着黑直裰,头顶毗卢帽,倒拖着捣粪耙,不用说就是天蓬元帅猪悟能。一行三人在马桑河大堤上一出现,正好被乌云中透出来的阳光照亮。他们衣甲鲜明,形状古怪,伊然是刚刚从云头降落的天兵天将。最先看到了他们身影的吴大少爷并没有把孙丙认出来。孙丙对他一笑,弄得他莫名其妙,随即是心惊胆战。吴大少爷眼瞅着这三个怪物进了镇子西头那家炉包铺子,再也没有露面。黄昏时,镇上的人都遵循着老习惯,端着粗瓷大碗在街上喝粥。吴大少爷从大街的东头跑到大街的西头,传播着妖人进村的消息。吴大少爷的话向来是云山雾罩、望风扑影,人们半信半疑地听着,权当下饭的咸菜。这时,从镇子的西头,突然响起了铛铛的铜锣声。只见那炉包铺子里的小伙计四喜,头顶着一张黑色的小猫皮,绘画了一个小狸猫的脸g谱,生龙活虎般地蹿过来,那条小猫皮的尾巴在他的脖子后摇来摆去。他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喊着:“有孙西,不平凡,曹州学来了义和拳。搬来了孙猪两大仙,扒铁路,杀汉奸,驱逐洋鬼保平安。晚上演习义和拳,地点就在桥头边。男女老幼都去看,人人都学义和拳。学了义和拳,枪刀不入体,益寿又延年。学了义和拳,四海皆兄弟,吃饭不要钱。学了义和拳,皇上要招安,一旦招了安,个个做大官。封妻又荫子,分粮又分田……”“原来是孙丙啊!”吴大少爷惊喜地大叫起来,“怪不得觉着面熟,怪不得他对着我笑呢!”晚饭后,桥头那里,点起了一堆簧火,火苗子映红了半边天。人们怀着热烈好奇的心清,汇集到簧火周围,等待着孙丙演拳。簧火旁边,早摆好了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供着一个香炉,炉子里燃着三炷香。香炉旁摆着两个烛台,烛台上插着两根红色羊油大蜡,烛火跳跃闪烁,平添了许多神秘色彩。黄火堆上,火苗子啵啵地响着,照耀得河水如同烂银。炉包铺子店门紧闭,人们有些焦急。有人喊起来:“孙丙,孙丙,才离开几天,谁不认识谁啦?装神弄鬼干啥嘛,快出来吧,把你学来的神拳演习给俺们看看。”四喜从炉包铺子的门缝里挤出来,压低了嗓门说:“别吵吵,他们正在喝神符呢!”突然间店门大开,像巨兽张开了大嘴。人群肃静,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孙丙和他搬来的大仙,恰好似等待着名角登场。但孙丙还是不出来。安静,安静,流水被桥墩拦挡,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火苗子啵啵,犹如迎风抖动红绸。人们正有些烦恼时,有动静了,很大的动静。高高的嗓门,猫腔戏里须生的唱腔,无比的高亢,略有些沙哑,但更有韵味:为报深化背乡关——声音如同翠竹节节拔高,一直戳到云彩眼里,慢慢地低落下来,然后又突然地翻上去,比方才还高,一直高到望不见踪影——四喜把铜锣敲得急急如风,没有节奏,乱敲。孙丙终于从门内出现了。他身上还是白天那套行头,白袍银盔,朱面剑眉,厚底朝靴,倒提枣木棍。他的身后,紧随着悟空和八戒。孙丙围着簧人跑圆场,几乎是脚不离地,在武生的步伐基础上又吸收了刀马旦的步伐特征,小步子挪得飞快,真是有点行云流水的意思。然后是踢腿,摇身,下腰,翻筋斗,跌僵尸,最后是一个英勇悲壮的亮相,接唱:曹州府学回了义和神拳。各路的神仙齐来相助,定让那洋鬼子不得生还。临别时大师兄嘱托再三,他让俺回高密立起神坛。教授神拳演习武艺,人心齐就能移动泰山。特派来猴兄猪弟做护法,他二人都是那得道的真仙刚下凡。孙丙唱罢猫腔调,群众已经把他看轻了。说什么义和神拳,不过是旧戏重演。孙丙抱拳,对众人施礼:“各位乡邻,兄弟此次前去曹州,拜见了义和拳大师兄朱红灯。他老人家听说德国鬼子在高密东北乡强修铁路,滥杀无辜,真个是满腔义愤,怒火填胸。他老人家原本想亲率神兵前来灭洋,但无奈军务繁忙,不得脱身。他老人家传给俺神拳心法,并命俺回来设立神坛,教授神拳,驱逐洋鬼出中原。这两位是大师兄派来助坛练拳的猴二师兄、猪三师兄。他们两个都有刀枪不入的神功,待会儿就给大家演练。下边,俺先给乡亲们演练一番,就算是抛砖引玉。”孙丙放下枣木棍子,从孙悟空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模出一沓黄裱纸,就着烛火点燃。纸在他的手里燃烧着,纸灰卷曲,飞起,在篝火的气流里旋转。烧罢纸,他跪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从包袱里摸出一张神符,放在一个大黑碗里烧化了。他从一只卡腰葫芦里,往黑碗里倒水。又用一根红色的新筷子,把纸灰搅匀,摆在香案上,又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依然跪着,双手捧起香案上的黑碗,把碗里的灰水一饮而尽。喝罢神将,他又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他念的当然是咒语。咒语含混不清,群众只能听清个别字眼,但不解其意。他的咒语声忽高忽低,曲调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