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金沙银粉,飒飒地落在窗户纸上。小甲在炕上大睡,四仰八叉,鼾声如雷。她赤身裸体地走到院子里,感觉到月光水一样在身上汩汩地流淌着。这种感觉既美妙无比,又让她黯然神伤,心中的病根儿不失时机地抽出了娇嫩的芽苗。钱丁啊,钱丁,钱大老爷,我的冤家,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有一个女人,为了你夜不能寐。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有一个如熟透了的水蜜桃子一样的身体等待着你来消受……天上的明月,你是女人的神,你是女人的知己,传说中的月老就是你吗?如果传说中的月老就是你,你为什么不替我传音送信?如果传说中的月老不是你,那么主宰着男女情爱的月老又是天上的哪个星辰?或者是世间的哪路尊神?一只白色的夜鸟从明月中飞来,降落在院子一角的梧桐树上,她的心突突地跳动起来。月老月老,你有灵有验,你没有眼睛但是能够观照世间万物,你没有耳朵但是能够聆听暗室中的私语,你听到了我的祈祷,然后就派来了这个送信的鸟使。这是只什么鸟?这是只白色的大鸟。它的洁白的羽毛在月光下烟烟生辉,它的眼睛像镶嵌在白金中的黄金。它蹲在梧桐树最高最俏的那根树枝上,用最美丽的最亲切的姿势从高处望着我。鸟,鸟儿,神鸟,把我的比烈火还要热烈、比秋雨还要缠绵、比野草还要繁茂的相思用你白玉雕琢成的嘴巴叼起来,送到我的心上人那里去。只要让他知道了我的心我情愿滚刀山跳火海,告诉他我情愿变成他的门槛让他的脚踢来踢去,告诉他我情愿变成他胯下的一匹马任他鞭打任他骑。告诉他我吃过他的屎……老爷啊我的亲亲的老爷我的哥我的心我的命……鸟啊鸟儿,你赶紧着飞去吧,你已经载不动我的相思我的情,我的相思我的情好似那一树繁花浸透了我的血泪,散发着我的馨香,一朵花就是我的一句情话,一树繁花就是我的千言万语,我的亲人……孙眉娘泪流满面地跪在了梧桐树下,仰望着高枝上的鸟儿。她的嘴唇哆嗦着,从红嘴白牙间吐露出呢呢喃喃的低语。她的真诚感天动地,那只鸟儿哇哇地大叫着,一展翅消逝在月光里,顷刻便不见了踪影,仿佛冰块融化在水中,仿佛光线加入到火焰里……一阵响亮的打门声,把痴情中的孙眉娘惊得魂飞魄散。她急忙跑回屋子,匆匆穿上衣服。来不及穿鞋,赤着两只大脚,踩着被夜露打湿的泥地,跑到了大门边。她用手捂着心,颤着嗓子问:“谁?”她多么希望出现一个奇迹,她多么希望这是她的一片诚心感动了天地,神灵把红线抛给了自己的心上人。那么,他这是趁着月光探望自己来了。她几乎就要跪在地上了,祈望着梦想成真。但是,门外传进来那人的低声回答:“眉娘,开门……”“你是谁?”“闺女,我是你爹啊!”“爹?你半夜三更怎么到这里来了?”“别问了,爹遭了难了,快开门吧!”她慌忙拨开门闩,拉开大门。随着吱嘎吱嘎开张的门扇,她的爹——高密东北乡著名的戏子孙丙,沉重地倒了进来。借着月光,她看到爹的脸上血迹斑斑。那部不久前在斗须大会上虽败犹荣的胡须,只余下几根根,鬈曲在满下巴的血污之中。她惊问:“爹,这是怎么啦?”她唤醒小甲,把爹弄到炕上。用筷子撬开紧咬的牙关,灌进去半碗凉水,他才苏醒过来。刚一苏醒他就伸手去摸自己的下巴,然后他就呜呜地哭起来。他哭得很伤心,好似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小男孩。血还从下巴上往外渗着,那几根残存的胡须上沾着泥污。她用剪刀把它们剪去,从面缸里抓了一把白面,掩在他的下巴上。这一来爹的面目全非,活活一个怪物。她问:“到底是谁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爹的泪汪汪的眼睛里,进出了绿色的火星。他腮上那些肌肉一条条地绽起来,牙齿错得咯咯响:“是他,肯定是他。是他薅了我胡须,可他明明赢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他当着众人宣布赦免了我,为什么还要暗地里下此毒手?这个心比蛇蝎还要毒辣的强盗啊……”现在,她感到自己的相思病彻底地好了。回想起过去几个月的迷乱生活,她心中充满了羞愧和后悔。仿佛自己与钱丁同谋,薅了爹的胡须。她暗想着:钱大老爷,你实在是太歹毒了,太不仗义了。你哪里是个宽厚仁爱的父母官?分明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土匪!你把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也就罢了,谁让俺自轻自贱呢?可你不该对俺爹——一个在你面前已经服输的人下这样的黑手。你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赦免了他,感动得俺下了跪,让俺的一颗心为了你破碎,也为你赢得了宽宏大量的好名声,但暗地里你还是不放过他。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我怎么会那样痴迷地爱上你?你知道这几个月来俺过的是什么日子?想到此她感到悲愤难忍,钱丁啊,你薅了俺爹的胡须,俺就要了你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