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真是厉害,愣是把钱大老爷差来的衙役给憋了回去。爹你不知道钱大老爷的厉害,俺可是知道他的厉害。东关油坊里小奎对着他的轿子吐了一口唾沫,就被两个街役用铁链子锁走了。半个月后,小奎的爹找了人作保,卖了二亩地,才把小奎赎出来。可小奎的两条腿,已经一条长一条短,走起路来一撇一撇的,脚尖在地上尽划白道道。大家都叫他洋人,说他的脚在地上划出的那些道道就是洋文。从那之后谁要是当着小奎一提钱大老爷,小奎就会口吐白沫昏倒。小奎知道了钱大老爷的厉害,现在别说让他对着钱大老爷的轿子吐唾沫,见到了轿子他就捂着脑袋逃跑。爹,您今日这祸惹得有点大了。在别的事情上俺傻,但是在钱大老爷的事情上俺一点也不傻。尽管俺老婆是钱大老爷的干女儿,但他铁面无私,连俺那个不争气的老丈人都给抓了来,他怎么肯饶了你?不过俺也看出来了,爹不是个善茬子。俺爹不是豆腐爹,俺爹是个金刚爹。俺爹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砍下的人头用车载用船装。俺爹和钱大老爷较起劲来,就好比是一场龙虎斗,看看你们谁能斗过谁吧。在今日这个危急的关头,俺突然地就想起了俺的那根虎须。其实俺从来也没敢把俺的宝贝忘记了。俺老婆说那就是俺的护身符儿,带上它就能逢凶化吉。俺急匆匆地跳上炕头,从墙缝里把那个红布包儿摸出来,一层层地揭开红布,看到了那根弯弯曲曲、毛梢儿金黄的虎须。把宝贝攥在手里,俺感到那根虎须在手里活动起来,一撅一撅的,好比一根蜜蜂的针,蜇着俺手心。一条水桶那般粗细的白色大蛇,站在炕前,脑袋探过来,吐着紫色的信子,两片鲜红的嘴唇一开一合,竟然从那里发出了俺老婆的声音:“小甲,你想干什么?”天老爷爷,明明知道俺怕蛇,可你偏偏让俺老婆是条蛇。俺老婆的本相竟然是一条大白蛇,俺跟她在一个炕上滚了十几年,竟然不知道她是一条蛇。白蛇传,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俺老婆当年唱戏时,就在戏里扮过白蛇,俺就是那个许仙啦。她怎么没把俺的脑髓吸去呢?俺老婆还不是一条完全的蛇,她只是生了一个蛇头,她有腿,有胳膊,身上还有两个nǎi子,头上还长着头发。但这也够让俺胆战心惊的啦。扔掉烫手的火炭一样俺把那根虎须扔了。就这么一刹那的工夫,俺浑身就冒了大汗。老婆冷冷地对着俺笑,由于俺刚刚看过她的本相,所以看到她的现相时突然感到陌生而害怕。那条肥滚滚的大白蛇,就藏在她的身体里,随时都会胀破那层薄薄的表皮显出原形。也许她已经知道俺看到了她的本相,所以她的脸上的笑容显得怪虚怪假。她问俺:“你看到了吗?我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呀?”突然,她的两只眼睛里射出了阴冷的光,那两只原本非常好看的眼睛变得又丑又恶,那正是两只蛇的眼睛啊!俺拙笨地笑着,想掩盖住恐慌。俺的嘴唇不得劲儿,脸皮也麻酥酥的,肯定是让她嘴里喷出的毒气给熏的。俺结结巴巴地说,没看到……俺啥也没看到……“你骗我,”她冷冷地说,“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她的嘴里喷出一股腥冷的气味——正是蛇的气味——直扑到俺的脸上。“老老实实地说吧,我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一些明亮的鳞片似的东西,在她的脸皮里闪烁着。俺绝对不能说实话,说实话害自家,平时俺傻,这会儿俺一点儿也不傻。俺啥也没看到,真的。“你骗不了我,小甲,你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你的脸都红了,汗都憋出来了。快点告诉我,我是个狐狸?还是个黄鼠狼?要不就是一条白鳝?”白鳝是白蛇的表姊妹,越来越近了,她是在设套套俺呢。俺可不上她的当,除非她自己说她自己是白蛇变的,俺不会说这样的傻话。如果俺说看到了她是一条白蛇变的,她马上就会显出原形,张开血盆大口把俺吞下去。不,她知道俺带着刀子,进了她的肚子就会把她的肚皮豁了,那样她也就活不成了。她会用她的那根比啄木鸟的嘴巴还要硬的信子,在俺的脑壳上钻出一个洞眼,然后她就把俺的脑子吸干了。吸干了俺的脑子后,紧接着她就会吸干俺的骨髓,然后再吸干俺的血,让俺变成一张皮,包着一堆糠骨头。你做梦去吧。你用铁钳子也别想把俺的嘴巴撬开。俺娘早就告诉过俺,一问三不知,神仙治不得。俺真的啥也没看到。她突然转变了严肃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随着她的大笑,她脸上的蛇相少了,人相多了,基本上是个人形了。她拖着软绵绵地身子朝外爬去,一边往外爬还一边回头说:“你把你的宝贝拿上,去看看你这个杀了四十四年人的爹是个什么畜生变的。我猜想着,他十有###是一条毒蛇!”她又一次提到了蛇。俺知道她是在贼喊抓贼,这种小把戏,如何能瞒了俺?俺把宝贝塞进了墙缝。现在,俺后悔得了这宝。人还是少知道点事好,知道得越多越烦恼。尤其是不能知道人的本相,知道了人的本相就没法子过了。俺看到了俺老婆的本相,挺好的个老婆也就不是个老婆了。如果俺不知道她是个蛇变的,俺还敢有滋有味地搂着她困觉;知道了她是蛇变的,俺还怎么敢搂着她困觉?俺可不敢再把俺爹的本相看破,俺已经没有什么亲近人了,老婆成了一条蛇,就只剩下一个爹了。俺藏好宝贝,来到厅堂。眼前的景象吓了俺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