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路来轻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你爹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一颗心完全地被他们的风度迷住了。我当时就想,什么时候我才能学他们样儿,用那种大黑猫的方式轻悄悄地走路呢?突然间,我听到你奶奶在我的身后说:“孩子啊,那就是你舅舅!”我急忙转回头,身后就是那堵灰墙,根本没有你奶奶的踪影。但我知道你奶奶显灵了。于是你爹我大喊了一声:舅舅!同时就感到有人在背后猛推了一把,你爹我身不由己地对着囚车扑了上去。这一扑,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囚车前后的官员和马兵都愣住了。有一匹马猛地将前蹄举起来,吱吱地叫着,把背上的马兵掀了下来。我冲到了那两个手持大刀的黑衣人面前,哭着说:舅舅,俺可算找到您啦……多少年来的委屈一瞬间迸发出来,眼泪咕嘟咕嘟地往外冒。那两个风度非凡。手持大刀的人也愣住了。我看到他们张口结舌,互相打量着,用眼神问讯对方:“你是这个小叫花子的舅舅吗?”没等他们俩反应过来,那些车前车后的护刑马兵回过神来,齐声发着威,高举着兵刃,呼啦啦地包围上来。一片寒光罩住了我的头。我感到一只粗大的手夹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提了起来。脖子上的骨头似乎被他捏碎了。我在空中挣扎着,哭叫着:舅舅啊,舅舅……然后我就被人家摔在了地上,呱唧一声响,摔死一只青蛙就是这动静。我的嘴巴正好啃在了一堆马粪上,那马粪还是热呼呼的。囚车后边,一匹魁梧的枣红马上,端坐着一个黑脸大胖子。他头上戴着镶有蓝色水晶顶子的花翎帽,身穿胸前绣着一只白豹子的长袍。我知道这是个大官。一个兵勇单膝跪地,响亮地报告:“大人,是一个小叫花子。”两个兵勇把我拖到大官面前,一个兵揪着我的头发,使我的脸仰起来,好让马上的大官看到。黑胖子大人看了我一眼,长吁了一口气,骂道:“不知死的个屌孩子!叉到一边去!”“喳!”兵勇高声应诺着,捏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到路边,往前一送,嘴里说:“去你妈的!”在他们的骂声中,我的身体飞了起来,一头扎在臭水沟厚厚的烂泥里。你爹我好不容易从沟里爬出来,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摸索到一把乱草,把脸上的臭泥擦去,睁开眼睛,才看到行刑的队伍,已经沿着黄土大道,一路烟尘地往南去了。你爹我望着行刑队,心里空荡荡地没着没落。这时,你奶奶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儿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的舅舅。”我转着圈子找你奶奶,可看到的是铺了黄土的大路、冒着热气的马粪,还有几只歪着头、瞪着漆黑的小眼睛、从马粪里寻找食物的小麻雀,哪里有你奶奶的影子?娘啊……我感到十分的难过,不由地放声大哭。我的哭腔很长,比路边那条臭水沟还要长。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奶奶的思念和不满。娘,您让我冲上去认舅舅,可谁是我的舅舅?人家把您的儿子提起来,如提着一条死猫烂狗,一松手,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差一点没要了儿子的小命。这些您难道看不到吗?娘,您要是真有灵验,就指点一条光明大道,让儿子跳出苦海;您要是没有灵验,干脆就不要开言,儿子该死该活小###朝天,什么都不要您来管。但你们的奶奶不听我的,她那苍老的声音,在我的脑后,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儿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舅舅……他就是你舅舅……”你爹我发疯般地向前跑,去追赶行刑队。只有在我拼命奔跑时,你奶奶才会暂时地闭上她的嘴巴。只要我的脚步一慢,她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唠叨声就会在我的耳朵边上响起。你爹我不得不猛跑,为了逃避一个幽灵的唠叨,哪怕再被那些戴红缨子凉帽的兵勇扔到臭水沟里去。我尾随着行刑队,出了宣武门,走上通往菜市口刑场去的那条狭窄低洼、崎岖不平的道路。那是我第一次踏上这条天下闻名的道路,现在这条路上层层叠叠着我的脚印。城外的景象比城内立见萧条,道路两边低矮的房舍之间,夹着一片片碧绿的菜地。菜地里有白菜,有萝卜,还有一架架叶子萎黄、蔓子乱糟糟的豆角。菜地里有一些弯腰干活的人,他们对这支闹哄哄的行刑队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边干活一边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只顾低头干活,连头都不抬。到了临近刑场的地方,弯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广阔的刑场里。刑场上垒起的高台的周围,站着一群无聊的闲人,闲人中夹杂着一些叫花子,那个打过我的独眼龙也在其中,可见这里也是他的地盘。士兵们催动马匹,排开了队形。那两个风度迷人的刽子手,打开了囚车,把犯人拖了下来。犯人的腿可能是断了,拖拖拉拉着,让我想起揉烂了的葱叶子。刽子手把他架到刑台上,一松手,他就瘫了,简直就是一堆剔了骨头的肉。刑台周围的闲人们嗷嗷地叫起来,他们对这个死囚的窝囊表现不满意。孬种!软骨头!站起来!唱几句啊!在他们的鼓舞下,囚犯慢吞吞地移动起来,一块肉一块肉地动,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动,十分地艰难。闲人们起声鼓噪,为他鼓劲加油。他双手按地,终于将上身竖起,挺直,双膝却弯曲着跪在了地上。闲人们喊叫着:“汉子,汉子,说几句硬话吧!说几句吧!说,‘砍掉脑袋碗大个疤’,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个囚犯却瘪瘪嘴,哇哇地哭了几声,然后高喊:“老天爷,我冤枉啊!”围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