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回了家,心中充满了希望。小甲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磨刀。他对着俺笑笑,既亲切又友好。俺也对着他笑笑,也是既亲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试试刀锋,可能是还嫌不够快,低下头去继续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着一件汗褐儿,裸着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进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张他从京城运回来的檀香木嵌金丝的雕龙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双手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里嘟嘟哝哝,不知是在颂经还是在骂人。堂屋里大部幽暗,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来,一条条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银子似的,照着他的脸,闪闪发亮。俺公爹脸盘瘦削,眼窝子深陷,高高的鼻梁下,紧闭着的嘴,活脱脱一条刀疤。他短短的上唇和长长的下巴上,光光得没有一根毛,怪不得人们传说他是一个从皇宫里逃回来的太监呢。他的头发已经稀疏,要搀上许多的黑绒线,才能勉强地打成一条辫子。他微微地睁开眼,一线冰凉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问候他:爹,您起来了?他点了一下头,继续地捻他的佛珠。按照几个月来的习惯,俺找来牛角梳子,给公爹梳头打辫子。这本是丫头干的活儿,但俺家没有丫头。儿媳也没有给公爹梳头的,让人碰见不是有爬灰嫌疑吗?但俺有把柄握在这个老东西手里,他让俺给他梳头,俺就给他梳头。其实他这毛病也是俺给他惯成的。他刚回来那会儿的一个早晨,一个人在那里攥着把破梳子别别扭扭地梳头,小甲充孝顺,上前去给他梳,一边梳一边说:“爹,我头上毛少,小时候听娘说是生秃疮把毛疤了去了,您头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过秃疮?”小甲笨手笨脚,老东西龇牙咧嘴,说他受罪吧可是孝顺儿子给爹梳头,说他享福吧小甲那动作分明是给死猪薅毛。那天俺刚好从钱大老爷那里回来,心情很好。为了让这爷俩高兴,俺就说:爹呀,让俺给你梳头吧。俺把他那些毛儿梳得服服帖帖,还掺上了黑丝线给他编了一条大辫子。然后俺把镜子搬到他的面前让他看。他用手捋着那条半真半假的大辫子,阴森森的眼窝里竟然出现了一片泪光。这可真是稀罕事儿。小甲摸着他爹的眼窝问:“爹,您哭了?”公爹摇摇头,说:“当今皇太后有一个专门的梳头太监,但太后不用,太后的头都是李莲英李大总管梳的。”公爹的话让俺摸不到门前锅后,小甲一听到他爹说北京的事就人了迷,缠上去央求他爹讲。他爹不理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俺,说:“媳妇,去买几丈洋布缝几件衣裳吧,伺候了俺这些日子,辛苦了!”第二天俺还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你干什么,俺烦恼地问。小甲竟然理直气壮地说:“起来,起来,俺爹等着你给他梳头呢!”俺愣了一会,心里说不出地别扭,真是善门好开,善门难关啊。他把俺当成什么了?老东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后卢俺也不是大太监李莲英。你那两根蔫不拉唧、花白夹杂、臭气哄哄的狗毛俺给你梳一次你就等于烧了八辈子高香修来的福分,你竟然如那吃腥嘴的猫儿,尝到了滋味的光棍,没完没了了。你以为给了俺一张五两的银票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你也不想想俺是谁。俺憋着一肚子火儿下了炕,想给他几句歹毒的,让他收起他的贼心。但还没等俺开口呢,老东西就仰脸望着房笆,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不知谁给高密县令梳头?”俺感到身上一阵发冷,感到眼前这个老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能隐身藏形的鬼魂,要不他怎么知道俺给钱大老爷梳头的事呢。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突然地摆正了,腰杆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笔直,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把俺的身子都要戳穿了。俺的气哧啦一下就泄了,乖乖地转到他的背后,梳理他那些狗毛。梳理着他的狗毛,俺不由地想起了俺干爹那油光光滑溜溜散发着香气的漆黑的好头发;捏着他的秃驴尾巴一样的小辫子,俺不由地想起了干爹那条沉甸甸的、肉乎乎的、仿佛自己会动的大辫子。干爹用他的大辫子扫着俺的身体,从俺的头顶扫到俺的脚后跟,扫得俺百爪挠心,全身的每个汗毛孔里都溢出浪来……没办法了,梳吧,自己酿出来的苦酒自己喝。俺只要给俺干爹梳头,俺干爹就要伸手摸俺,往往是头没梳完两个人就粘乎在了一起。俺就不信老东西不动心。俺等着他顺着竿儿往上爬,老东西,只要你敢往上爬,俺就让你上得去下不来。到了那时候,你就得乖乖地听俺的。到那时候哦,俺还给你梳头,梳你个毬去吧。外界里盛传着这个老东西怀里揣着十万两银票,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来。俺盼着他往上爬,但是老东西好定性,至今还不爬。俺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猫儿,老东西,俺倒要看看你还能憋多久!俺松开了他的辫子,用梳子通着他那几缕柔软的杂毛。今天早晨俺的动作格外地温柔,俺强忍着恶心用小手指搔着他的耳朵根儿,用胸脯子蹭着他的脖子说,爹呀,俺娘家爹被官府抓进了大牢,您老人家在京城里待过,面子大,去保一保吧!老东西一声不吭,毫无反应。俺知道他一点都不聋,他是在装聋作哑。俺捏着他的肩头,又说了一遍,他依然是不吭不哈。不知不觉中阳光下移,照亮了公爹的棕色绸马褂上的黄铜纽扣,接着又照亮了他那两只不紧不忙地数着檀香木佛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