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时放出的那种气味,腥气里夹杂着臭气。周聋子想不到,七天之后他去处死俺爹的刑场听猫腔,被德国鬼子用毛瑟枪打破了肚子,那些花花肠子,鳝鱼一样钻出来。他从俺的身边经过时,吃力地抬起头,对着俺龇牙冷笑。连这个木头一样的聋子都敢对俺冷笑,爹,可见你这一次是死定了,别说钱丁,就是当今皇上来了,也难免你的死刑。灰心归灰心,但俺还是不死心,爹,咱们“有枣无枣打三竿,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俺猜想,此时此刻,钱大老爷正陪着从济南赶来的袁世凯和从青岛赶来的克罗德,躺在县衙宾馆里抽大烟呢,等到姓袁的和那个姓克的滚了蛋,俺再闯县衙送狗肉,只要让俺见了他的面,就有办法让他乖乖地听俺的。那时候就没有了钱大老爷,只有一个围着俺转圈子的钱大孙子。爹,俺最怕的是他们把您打进囚车押送进京,那样可就“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只要在县里执刑,咱们就有办法对付他们。咱去弄个叫花子来当替死鬼,来它个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爹,想起你对俺娘的绝情,俺实在不应该一次二次第三次地搭救你,让你早死早休,省得你祸害女人。但你毕竟是俺的爹,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蛋就没有鸡,没有情就没有戏,没有你就没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换,但爹只有一个没法换。前边就是娘娘庙,急来抱佛脚,有病乱投医,待俺进去求求娘娘,让她老人家显灵,保佑你逢凶化吉,死里逃生。娘娘庙里黑咕咚,俺两眼发花看不清。几只大蝙蝠,撞得梁头啪啪响,也许不是蝙蝠是燕子,对,是燕子。俺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庙里的黑暗,俺看到在娘娘的塑像前,横躺竖倒着十几个叫花子。尿骚屁臭馊饭味儿,直扑俺的脑瓜子,熏得俺想呕想吐。尊贵的送子娘娘,跟这群野猫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罪了。他们恰似那开春的蛇,在地上伸展着僵硬的身体,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懒洋洋地爬起来。那个花白胡子、红烂眼圈的花子头儿朱八,对着俺挤鼻子弄眼,冲着俺啐了一口唾沫,大声喊叫:“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他的那群贼孙子,学着他的样子,对着俺吐唾沫,连声学舌:“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那只毛茸茸的红腚猴子,一道闪电般蹿到俺的肩膀上,吓得俺三魂丢了两魂半。没等俺回过神来,这畜生,伸爪子进竹篮,抢走了那条狗腿。又一闪,蹿回香案;再一闪,跃到娘娘肩上。在蹿跳当中,它颈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尾巴成了扫帚,扫起一团团灰尘,刺激得俺鼻孔发痒,“啊—嗤!”该死的骚猴子,人样的畜生。它蹲在娘娘肩上,龇牙咧嘴啃那条狗腿。猴爪子乱抹,油污了娘娘的脸。娘娘不怨不怒,低眉顺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样。娘娘连一条猴子都治不了,又有什么本事去救俺爹的性命呢?爹呀爹,您胆大包天,您是黄鼠狼子日骆驼,尽拣大个的弄。这一祸闯得惊天动地。连当朝的慈禧老佛爷,也知道了您的大名;连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知道了您的事迹。您一个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戏子,闹腾到了这个份上,倒也不枉活了这一世。就像那戏里唱的,“窝窝囊囊活千年,不如轰轰烈烈活三天”。爹,你唱了半辈子戏,扮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这一次,您笃定了自己要进戏,演戏演戏,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戏。叫花子们,把俺包围起来,有的对着俺伸出烂得流水的手,有的对着俺袒露出长了疮的肚皮。他们围着俺起哄,怪腔加上怪调,大呼加上小叫,唱歌,报庙,狼嗥,驴叫,呜哩哇啦真热闹,犹如一团鸡毛乱糟糟。“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赵大嫂。施舍两个小铜钱,捡回两个大元宝……您不给,俺不要,你家要得现世报……”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这些狗日的,有的拧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摸俺的nǎi子……浑水儿摸鱼,顺蔓儿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夺门逃跑,被他们扯住了胳膊搂住了腰。俺扑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娘今日跟你拼了。朱八捡起身边一条细竹竿,对准俺的膝盖轻轻地一戳,俺腿弯子一麻,跪在了地上。朱八冷笑一声,说:“肥猪碰门,不吃白不吃!孩儿们,钱大老爷吃肉,你们就喝点荤汤吧!”叫花子们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几下子就把俺的裤子扒了。在这危急关头,俺说:朱八,你这个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汉。你知不知道,俺的亲爹,让钱丁抓进了大牢,就等着开刀问斩?朱八翻着烂眼圈子问俺:“你爹是谁?”俺说,朱八,你这是睁着眼打呼噜,装鼾(憨)呢!全中国都知道俺爹是谁,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东北乡的孙丙!俺爹是唱猫腔的孙丙,俺爹是扒铁路的孙丙,俺爹是领导着老百姓跟德国鬼子干的孙丙!朱八翻身爬起来,双手抱拳,放在胸前,连声说:“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钱丁是你的干爹,不知道孙丙是你的亲爹。钱丁是个王八蛋,你爹是个英雄汉!你爹有种,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咱家打心眼里佩服。有用得着咱家的时候,姑奶奶尽管开口。孩儿们,都跪下,给姑奶奶磕头赔罪!”这群叫花子,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给俺磕头,真磕,磕得嘣嘣响,额头上都沾了灰尘。他们齐声喊叫:“姑奶奶万福!姑奶奶万福!”连那只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