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失败,没有四一二大屠杀,也没有始终居于劣势的窘迫和这窘迫之中的深信不疑,培养不出那种深入骨髓里的坚持和严肃。击溃陆桥山轻松拿下大半个成都平原之后,部分华夏军人对于女真人甚至都有着蔑视的情绪。
这一年以来的对外工作,伤亡率高于宁毅的预期。在这样的情况下,慷慨与壮烈不再是值得宣传的事情。每一种主义都有它的利弊,每一种思想也都会引出不同的方向和矛盾,这几年来,真正困扰宁毅思维的,始终是这些事情的关联与转折。
如何让人们理解和深刻接受格物之学与社会的必要性,如何令资本主义的萌芽产生,如何在这个萌芽产生的同时放下“民主”与“平等”的思维,令得资本主义走向无情的逐利极端时仍能有另一种相对温情的秩序相制衡……
而司忠显的事情也将决定整个天下大势的走向。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直到这一天来到梓州,宁毅才发现,最为令他困扰和牵挂的,倒也不全是那些天下大事了。
有关宁忌的消息传来,他原本担心的,是二儿子看见了世道混乱,开始变得凶残好杀,宁曦肯将这消息传回去,隐约中的担忧恐怕也正是这点。待见面之后,孩子的坦白,却让宁毅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作为武者,在看见这世道的迷惑之后,小孩子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得强大的途径,潜意识中的野性正从父兄为他编制的安全范围内生长出来。想要经历战斗,想要变得强大,想要在对方豁出性命的时候,接受平等的挑战。
这是值得赞许的心思。
宁毅这一路走来,同样是一路厮杀。
他并非真正的亡命之徒。
从江宁城外的船坞开始,到弑君后的如今,与女真人正面抗衡,无数次的搏命,并不因为他是天生就不把自己性命放在眼里的亡命徒。恰恰相反,他不仅惜命,而且珍惜眼前的一切。
然而过往无数次的经历告诉他,真要在这凶残的世界与人厮杀,将命豁出去,只是基本条件。不具备这一条件的人,会输得概率更高,赢的概率更少。他只是在冷静地推高每一分胜利的概率,利用残酷的理智,压住危险当头的恐惧,这是上一世的经历中反复锻炼出来的本能。不把命豁出去,他只会输得更多。
无论在盛世还是在乱世,这世界运作的本质,始终是一场注重排名的选拔赛,虽然在实际操作时具备延续性和复杂性,但根本的性质,其实是不变的。
这世上存在富二代权二代,这是延续性的表现。
在这世上要将事情办好,不仅要努力思考努力行动,还要有正确的方向正确的方法,这是复杂性的体现。
对于庸才来说,这世上的许多东西,似乎取决于运气,某某选对了某个方向,所以他成功了,自己的时机和运气都有问题……但实际上,真正决定人选择的,是一次又一次对于世界的认真观察与对于规律的认真思考。
在这世界的顶层,都是聪明的人努力地思考,选择了对的方向,然后豁出了性命在透支自己的结果。即便在宁毅接触上一个世界,相对太平的世道,每一个成功人士资本家领导者,也大都具有一定精神疾病的特征:完美主义偏执狂贯彻始终的自信,甚至于一定的反人类倾向……
普通人定义的心理健康不过是大众对待宠物一般的移情和软弱罢了。盛世里人们通过秩序抬高了底线,令得人们即便失败也不会过度难堪,与之对应的便是天花板的压低和上升途径的凝固,大众出售自己并不迫切需要的“可能性”,换取能够理解的稳妥与踏实。世界就是如此的神奇,它的本质从不变化,人们只是在理解规则之后进行这样那样的调整。
宁毅对这一切都明明白白,所以他豁出了性命。
到如今,轮到他的孩子了。
十三岁的小宁忌想要选择“可能性”,放弃稳妥与踏实,这种想法并不体现在鲁莽的送死,但必将决定他以后无数次面对危险时的选择,就好像之前他选择了与敌人厮杀而不是被保护一样。宁毅知道,自己也可以选择在这里扼杀掉他的这种想法——那种方式,自然也是存在的。
这天夜里,在那医馆的银杏树下,他与宁忌聊了许久,说起周侗,说起红提的师父,说起西瓜的父亲,说起这样那样的事情。但直到最后,宁毅也没有试图扼杀他的想法,他只是与孩子约法三章,希望他考虑到家里的母亲,学医到十六岁,在这之前,面对危险时稍微后退一些,在这之后,他会支持宁忌的任何决定。
“希望两年以后,你的弟弟会发现,习武救不了中国,该去当大夫或者写罢。”
这晚与宁忌聊完之后,宁毅一度与长子开了这样的玩笑。但事实上,即便宁忌当大夫或者写文,他们将来会面对的许多凶险,也是一点都不见少的。作为宁毅的儿子和家人,他们从一开始,就面对了最大的风险。
几年前的宁曦,或多或少的也有心中的蠢蠢欲动,但他作为长子,父母身边人从小的舆论和氛围给他圈定了方向,宁曦也接受了这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