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可以跟他说话。如今那个树荫掩映的小院落只剩下一片焦土,他看着石墁地上刻着的剑圈枪圆,恍惚有种错觉,觉得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远得不真实。
也许翼天瞻和羽然根本就是他的一个梦而已,他在这个南淮城里没有朋友,他是一个小妾生的孩子,孤独地生活在这个城市里。那些曾经让他觉得可寄托的东西,歌声、笑声、朋友、师长,其实都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本不存在。
现在这个梦醒了,于是他们消失了。
他觉得自己心里缺了一块,他一直把这一块存在一个梦里,现在没有了,于是他的心空得生痛。
他抬头看着天空里火烧般的霞光,竭力回忆那个男孩的笑容。
“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原来羽族是这样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还懂得羽族的文字。”
“我把这柄刀送给你,以后有谁敢踩你的脸,也就是我阿苏勒的敌人,盘鞑天神在上,这个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姬野!姬野!快逃!快逃啊!”
羽然的样子忽然蹦了出来,她用力地点头:“对!我们三个是朋友!”
无数的记忆在同一个瞬间向他汹涌而来,像是冰流一样穿透了他的胸口。他的心里空空如也,他一无所有,他在南淮城里只是个孤独而卑贱的少年,日复一日,拖着他的长枪在夕阳里走过。他忽地有种绝大的恐惧,他要离开这片荒凉的林子和废墟,他要找一个暖和一些的有人的地方,他需要找个人跟他说话。他跳了起来飞快地越过了树林,越过了池塘,越过了街道可是街头寂寂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于是他只能不停地跑,去找那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就这么发疯般地迎着曙光奔跑,张大了嘴去呼吸微冷的空气。
“阿苏勒阿苏勒就要死了”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我跑到哪里去我该跑到哪里去?”
十
八月十五,南淮城,菱花坊。
正午的阳光利剑一样悬在头顶。吕归尘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听着周围一阵阵人声沸腾。
行刑的地点安排在菱花坊前的广场,这里长宽都有上千步,足以容纳万人。按照国主百里景洪的谕示,处斩蛮族世子不禁围观,这正是立威的时候。广场中央铺着红毯,搭起了高台,百里景洪和大臣们的位置都在高台上,吕归尘远远地看了朝服盛装的百里景洪一眼,觉得这个人自己根本就不认识。
吕归尘披了一件玄红色的宽袍,像极了他的婚服,方山说这样他脖子里的血涌出来会隐没在玄红色里,不会太过难看。方山又说行刑前吕归尘应该先如厕,否则砍头的时候全身肌肉惊恐失控,怕是失了威仪。吕归尘都一一照做,只是方山捧了一碗烈酒给他,凑在他耳边悄声说酒里下了药,喝下去人昏昏沉沉,没什么疼痛就过去了。吕归尘推开了那酒,摇摇头说:“其实我不怕的。”
说是这么说,真的看见那柄重斧的时候,吕归尘还是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想象那数十斤的斧斩落下来,砍下一颗人头和砍鸡脖子没有区别。
“尘少主别怕,”方山退下去前低声说,“其实斧子也只是看起来吓人,却比刀剑利落,少吃很多的苦头。”
声浪一潮高过一潮,远处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灵魂,拿着一页燃烧的火纸,一一点燃九碗烈酒。行刑的军士半跪着接过酒,一齐仰头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碗。其中最魁梧的是刽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带,把整个胸甲卸脱下来,露出肌肉纠结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卷曲的黑毛。他在一阵刺耳的欢呼声中把斧子高举过顶,围观的人们以更大的欢呼来回应他。
吕归尘看着那些陌生却兴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会让这些人觉得如此有趣。
刽子手把整整一坛酒淋在身上,瞪着发红的眼睛环顾周围,凶狠得像是一头烈鬃熊。触到他的眼神,吕归尘心里一寒,他上过阵,却没有见过这种眼神,凶蛮中带着夸耀和兴奋。他忽然明了了这一切的用意。他懂得贵族行刑的礼法,本应简单而肃穆,国主所以把这些东西搬到这里来,只是要让他死得卑微,就像一个卑贱的死囚那样。
一股气在心里撑住了他,众目睽睽之下,吕归尘忽然仰起了头,默默地对着天空。雁唳中一只孤雁滑过天边一角,吕归尘嘴角带起一丝淡淡的笑。
人群中又起一阵喧哗。
沉重的铁蹄声从场边传来。四名重装铁骑笼罩在巨大黑氅里,策马缓步而来,手中高举绣着金菊花的长幡。铁面甲遮住了他们的样子,但是吕归尘扫了一眼,还是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人。那是方起召,虽然都穿着制式的铠甲,但是方起召配了他家传的名剑。
重装铁骑绕场一周,经过吕归尘面前的时候,一人持着长幡的手颤抖起来,长幡在空中摇晃。
“雷云!”方起召在他身旁低喝,“别丢了威仪!这家伙马上就要死了,不过是块死肉!”
那是雷云正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