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之言,那太傅为我笔录,就在青史上传下去。”
[第一章:枪八(4)]
谢太傅辞世的时候,这段笔录公诸于世。史官录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时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阅稿后勃然作色,三个月里斩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爱卿不怕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只取真实而载录,”长史道,“先帝和陛下是亲兄弟,先帝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比臣子们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笔如刻金铁,不漏言,不妄语,世代家风,不能毁在臣手里。臣不改,陛下杀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虚砍一记,而后负手离去。最后这段话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陈列在古镜宫的书架上。
“他的余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对那个史官说,“你们没有错,这话是他特意留给我听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愤怒不甘,冷眼对人,可是谁会知道,这样的人最终可以一统天下呢?”
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总是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孤独。
此时此刻,遥远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骑军打着豹子的旗帜迤逦前进。
一泓圆月在旗帜间隐现,十岁的少年揭开车上挡风的皮帘子,默默地看着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来抢着合上了帘子,“世子啊,天气还凉,你身体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气吹到了。”
“不会的,”少年笑笑,他的脸色苍白,“原来东陆的月亮,和我们草原的,是一样的。真的是一样的呢。”
女奴陪着笑,“唉,月亮还能不一样?盘鞑天神只造了一个月亮给我们啊。”
“一样的就好,”少年低低地说,“这样就能和阿爸阿妈,永远都看一样的月亮。”
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吱呀声吞掉了他的话,驿路烟尘,命运中的第三个人正踏着千里的长路,从草原之国去向下唐的南淮城。姬谦正对长子终于还是无能为力。
姬野被家法竹鞭狠狠地责打了一顿,足足半个月身上的伤痕才消退。可是那个女孩子的身影还是三天两头地出现在姬家大宅的旁边,每次墙外响起竹哨或者呼唤的声音,姬野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会飞跳起来从后墙上翻出去,姬谦正追也追不上。
起初他还想过要用竹鞭来威吓儿子,可是每当他举起竹鞭,姬野就会退后一步,屏足气息,用劲道灌满全身的肌肉,准备迎接父亲的鞭打。而后父子二人一个高举竹鞭,一个准备挨打。这样的情形总是以姬谦正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姬谦正悄悄地尾随了两次,这才稍稍放心。羽然和姬野两个人就只是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烟火,斗蟋蟀,再不就是百无聊赖地在墙头上走来走去。很偶尔的,羽然会教姬野识字,这是姬野最安静的时候。姬谦正想都不敢想,长子竟然能够安心地坐几个时辰,听别人说那么多的话。
不过,只要姬野不和那个神秘的老人有来往,姬谦正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虽然不是他们的成员,可是姬谦正深深知道这个组织的力量和铁一般的规矩。
此外,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不能分神。
南淮城外,阳泉酒肆。
阳泉在南淮的西面,是个乡下镇子,起这个名字的酒肆也不大,在城郊的一片桦林外,是进出林子打猎的猎人晚上回城喝一口粗酒的地方。不到落日的时候就总是空荡荡的,往往一个人也没有。
一身黑透的长衣,一条白色的腰带,唯一的客人坐在向阳最好的一个位置上饮酒,就着一碟卤汁豆干和一碟盐水花生。
掌柜端上一碟粗盐腌菜,堆了点笑容,“再坐一坐,家传的腌菜,下酒最好,不收钱。”
黑衣的客人看了一眼,“都是大盐粒子,难不成被咸死?”
掌柜笑笑,“还有碟子水呢,白水洗了吃,不咸。”
他转身退了下去,客人在下午绵软的阳光中好奇地夹了一条腌菜,在水碟里涮了涮放进嘴里,嚼着嚼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笑意。他扬了扬手,“再来一瓶冰沁的葫芦酒,下这个好腌菜。”
掌柜笑得更欢,捧了一只白瓷的瓶子上去,任客人自己斟饮。他退下来的时候,正碰见帘子一扬,帮佣的伙计匆匆地冲了进来。
“教过你做事要有个小心,赶着下葬么?”掌柜猛一瞪眼。
“大主顾,可是富贵的大家,”伙计把窗户上的竹帘掀起一线,“可是人家不进来,却叫我把这张名刺呈进来。我们这小店,哪能接人家的名刺啊?”
酒肆门外只是一条简单的乡间黄土道,这时候道上却停了一顶精致的竹坐辇,一个青色华服的儒士带着四个家奴,一动不动地长揖,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家奴手中的精致匣子似乎是礼物,烫着真金的花纹。
“一边去,”掌柜推了伙计一把,“这是送给我们的名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