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
在说出白璎动向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将会不计代价去阻止,甚至以身相替地去面对那个亘古的魔,然而他却并没有阻拦——他甚至是故意透露这个消息给苏摩的。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他只知道内心有一种声音在呼喊,告诉自己绝不能让白璎就这样死去。
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空桑亡国灭种的境遇如磬石一样压在他身上,作为皇太子的他被钉在了这个辉煌的位置上,承受着无数希翼炽热的目光,身上有着千万无形的束缚。他无力、也无理去阻止这样一件大义凛然的事。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别的人,接住另一双手去实现那个深心里的愿望——哪怕这个人是苏摩。
从某一点上说,苏摩和白璎是同一种人,他们心里都有一座煤矿,同样蕴含着炽热的火,静默然而绝望地燃烧。那种火一旦燃起、便会在心底燃尽一生。而相互之间,却永远缄口不言,平静如大地。
而自己……到底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在开口对苏摩说出白璎的下落时,他心底有过什么样隐秘的打算?
而在地宫里推开金棺,俯身拾起那面古镜时,他又在千年古镜中照见了什么?
那一刹的冷醒和厌恶,让他失手用力将古镜摔碎,然而那一刹之前在镜中看到的景象,却永远如闪电般地烙印在了心底,噩梦般无法忘记。
那才是他真正的哀伤所在。
青水在头顶荡漾,晨曦将白塔的影子投射在镜湖水面上,宛如一只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阴,那些流年,就这样在水镜上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么?
在镜湖的入湖口,空桑皇太子怔怔望着,有刹那的失神。
“…………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这世间的种种生死离合来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失神的刹那,碧蓝色的水中,忽然荡漾起了一阵天籁般美妙的歌声。
真岚转头望去,只见有一行鲛人手牵着手,从镜湖的深处游弋而来。水一波一波荡漾,映着头顶投下的日光,歌声从镜湖深处升起,充满在整个水色里。
那样声音,几乎可以遏住行云,停住流水,让最凶猛的兽类低头。
鲛人是天地间最美的民族,拥有天神赐与的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歌喉,因此也成为取祸之源。在海国灭亡后,无数鲛人被俘虏回了云荒大陆,沦为空桑贵族的歌舞姬。
百年前,在当着承光帝皇太子的时候,他也曾听过后宫鲛人美女的歌唱,并为之击节。然而转瞬光阴荏苒,在无色城里,已然已有百年未曾耳闻。此刻乍然听得这样一首歌,不由得恍如隔世。
“真岚皇太子?”在恍惚中,听到了一句问话,抬起头,就看到一双碧色的眼睛静静停在前方水中,一行披甲的鲛人齐齐躬身行礼,“奉左权使之令,来此迎接阁下前去镜湖复国军大营。”
言毕,那个为首的鲛人望了那笙一眼,仿佛注意到了少女手上戴着的皇天,眼神一变,却没有说话,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一看到那些眼睛,真岚眼神就凝了一凝。
有敌意……在这些前来的鲛人眼里,依然保留着对空桑人的千古敌意!
然而他的手只握紧了一刹就松开了,吐出一口气:也是,即使和苏摩结成了盟约,成为暂时的同伴,但是两个民族之间沉积了千年的仇恨、又怎能一时间就立即抹去?只怕,这一次复国军下到鬼神渊夺回封印,也是做的不情不愿。
他不由自主地想将那笙拉到身后,然而那个丫头却急不可待地蹦了出去。
“左权使?”那笙听到这个称呼,止不住地欢呼起来,“炎汐知道我们来了么?……快,臭手,我们快去!”
不等真岚动身,苗人少女已然随着一股水流向前方急速漂出,转瞬变成一点。
“真是的……”真岚站在水里,望着那笙急不可待奔去的身影,嘴角缓缓浮出了笑意,摇头,“原来这丫头学了轻身术,除了逃命、还有这样的用处?”
然而空桑皇太子并没有急着起身追赶,他的眼睛望着水面上浮动的白塔的倒影,眼神复杂,仿佛还在某种情绪里动荡不安。
许久许久,他说了一句突兀的话:“方才那首歌……很美。”
旁边的那名鲛人虽然奉命来迎接,但对着空桑的皇太子,眼底里的光芒却隐隐如针,此刻听得这个问题,忽地冷冷开口道:“传说中,这首《潮汐》是当年海皇纯煌在少年时,为送别白薇皇后而做。只可惜,就算是白薇皇后也只是将他当作了朋友,而不是‘同类’。”
真岚身子微微一震,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